朱厚照扭头去问佩雷斯:“是这样么?”
佩雷斯瞧了龙小云一眼,道:“虽不中亦不远矣……那学生出师之后可能是因名气不大,半年来竟没打过一次官司。”
朱厚照失笑道:“半年……那老师一定等得很着急了。”
佩雷斯笑道:“是啊,有人欠钱不还,债主当然着急得很了。那老师以为学生想耍赖,他自恃长胜未败,这口气怎么吞得下去?一怒之下便把他告上公堂了。”
朱厚照一怔,忽然大笑道:“有趣有趣,想不到那学生的第一场官司居然是和自己老师对打……那他们谁赢谁输啊?”
佩雷斯笑道:“陛下,这就是难题所在啊……上了公堂,那老师想无论这场官司结果如何,我都是赢家。若法官判我胜诉,他自然得把那钱给我;法官若判我败诉,那根据我们拜师时的约定,他打赢了第一场官司,还是得把那钱给我。我立于不败之地啊。”
朱厚照‘唔’了一声,沉吟半晌,点头道:“不错,不错。”怎么想都觉得这老师的想法大有道理,“那学生出钱是出定了。”
佩雷斯笑道:“非也。那学生,亦有他的一套想法。同样也是立于不败之地。”
朱厚照诧异道:“哦?”
龙小云心念急转,细细想道:“不错。那学生又何尝不是如此,若是判他胜诉,他可以不给钱;若是判他败诉,嘿嘿,打的第一场官司输了,依他们的约定还是可以不给钱……该死,这问题怎么如此狡猾!”
朱厚照听了佩雷斯一番解释,愣住。思索半晌,自己心中也犯嘀咕,两个都有道理,到底是判老师赢还是学生赢啊?想着想着,自己都不由得失笑道:“好玩好玩,这题目果然极有意思……双方都立于不败之地,实在是教人为难得很。”
他口中说着话,视线却悄悄瞄了瞄龙小云,见他蹙眉不语,显然心中也在为难。朱厚照存心要多给他点时间让他思考,便点了下面刑部尚书的名字,笑道:“你掌管刑部,你且说说换了你,你要怎么判啊?”
那人站起身来,一脸正气,大义凛然道:“皇上,天地君亲师!可见师之道是多么重要。又有古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名份早定。那学生学艺三年都不懂尊师重道的道理,此等大逆不道之人——”正说到慷慨激昂处,朱厚照已经挥了挥手道:“好了,你坐下罢。”这些官员劝谏劝上了瘾,逮到机会便要力陈礼仪传统,顿时心中大觉无趣。
佩雷斯见人人都不作声了,眼神十分得意,往龙小云身上一瞟。“公子又怎么说呢?”
龙小云嗯了一声,神qíng大是踌蹰。他生平还未遇过这等难题,一时心中也难决高下。佩雷斯看他尴尬不语,心中痛快呵,正要仰天大笑,忽听一个声音轻轻笑道:“这问题果然有趣,让我来答好么?”
那人站起身来,笑容可掬,不是别人,正是景晓书。
满堂鸦雀无声。
这是宴请他国使臣的宫廷盛宴,座位都是论资排辈。这两个少年,明明不是朝堂中人参加此宴已是一奇,更奇的是座位居然仅在皇帝之下,江彬之前。官员们早就为之侧目,暗中猜度两人身份了。哼,都是那么年轻俊秀,莫非又不是江彬引荐的幸臣不成?如若真是这样,那可又要好好劝谏一番了,居然让幸臣出席国宴,成何体统!
那眼光老辣久经宦场的却又想得更深一层,这两个少年仿佛与皇帝不是那种关系哪,而且一个才思敏捷,言谈风趣,另一个此刻也站出来口称愿答对方的难题,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二人到底是什么人啊?是皇帝在外结jiāo的奇人异士么?那来路又可不可靠呢?
全场大约只有两个人对晓书大有信心。龙小云是坚信自己qíng人的本事,心道:“他若没有十足把握必然不会出来。”朱厚照心中更是宽慰,想道:“上仙有通天大能,这定然难不倒他。”
佩雷斯上上下下打量晓书一番后,问道:“公子怎么称呼?”
晓书笑道:“我叫景晓书。”他也不用火者亚三翻译,一口正宗葡语说得字正腔圆。
他居然能和佩雷斯直接对话,顿时全场一阵骚动。龙小云与朱厚照均是又惊又喜,只是前者眼中更多了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神qíng。
佩雷斯睁大了眼睛,眼中不太明显的轻视神qíng立时全数收敛起来。
晓书瞅着他,忽然噗哧一笑,道:“特使先生,原来普罗塔哥拉是贵国人么?”
佩雷斯一震,脸色更是古怪。
他适才讲的那个故事名为‘半费之讼’,是古希腊一个极有名的诡辩题,故事中老师的名字便叫普罗塔哥拉,此人乃是希腊一位以诡辩著称的哲学家。晓书会这样问,摆明就是对这个故事知之甚详,不容他胡蒙了。
中华历史渊远流长,能人志士数不胜数,龙小云固然才智卓绝,满朝大臣也俱是十年寒窗,但必竟碍于jiāo通工具不发达,东西方文化jiāo流大受阻碍,对此类题目闻所未闻,不比得如今信息时代,任何疑难都可以在网上查到。
佩雷斯没想到这东方少年不但会说本国语言,甚至对古希腊的故事也了如指掌,一时面容失了色。但到底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连忙定了定神,心道:“就算你听过这故事又能怎样?多少智者都答不出,难道你还答得出来吗?”
不是他小瞧晓书,这一类型的题又称为‘二难’,逻辑上互相矛盾,左右都有理,左右都为难。的确难倒无数聪明人。只是他偏偏没有想到几百年之后信息爆炸,而晓书正是来自信息高度集中的现代社会。集众人之智慧全力对付一个古人,嘿嘿,牛刀小试而已。
佩雷斯道:“愿闻高见。”
晓书笑道:“我倒也没有高见……特使大人既然讲了一个西方故事,不如也听我讲一个东方的故事罢。”
佩雷斯一愕,纳闷心道:“搞什么鬼?难道今晚要变成故事会么?”
晓书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头笑道:“我们东方有两种武器,一种叫矛,一种叫盾,特使有见过么?”
龙小云一听这话,顿时便‘啊’了一声,眼睛亮了起来。底下官员也明白了,议论纷纷,起了一阵轻微骚动。佩雷斯茫然不知晓书是何用意,看了看众人,嗯了一声道:“矛、盾,当然,我知道。”他本就是来华作军火买卖的,对明廷军队的战斗力自然作过研究,心中模糊想道:“他提这两样东西gān什么?若论杀伤力,怎么比得上我们的火铳铜pào?”
他身为外国人,当然不知道中国历史上也有一个著名的悖论叫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但在座读过书的却都心中清楚,人人脸上含笑,暗中称妙,觉得用这个故事来反答佩雷斯的问题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晓书言词清楚,将这个家喻户晓的故事讲了一遍,讲到‘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时瞅着他笑了一笑。佩雷斯也不是笨蛋,听到这里已知上了当。果然,晓书讲完便笑道:“特使大人见多识广,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就请先为我解惑好么?”
佩雷斯一听,当场就傻了眼。
第36章
晓书含笑而立。
他二人jiāo谈,旁人原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好在有火者亚三照句翻译。眼见佩雷斯神色不定,脸色越见沮丧,显然落在下风,大家也顾不得是在御前,纷纷jiāo头接耳议论起这少年的身份来。
好急智。
好见识。
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还这么年轻便有这样的惊世之才,若假以时日,只怕前途不可限量吧。
龙小云心中狂喜,瞧着晓书修长的身影,恨不得站起来当众放声大呼:这个人是我的!这个人是属于我龙小云的!让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已名糙有主,你们艳羡归艳羡,统统不准打他的主意!
佩雷斯叹了口气,终于挣扎服输道:“我……我答不出……”唉,这个跟斗栽得有够大的啊,心中深以为耻。
晓书压低了声音,轻轻笑道:“答不出来也没什么。只有主才是全能万知的,特使先生你说是么?”
佩雷斯睁大眼瞧着他,惊道:“你——你说什么?”心中模糊想道:“奇怪,他怎么会知道耶苏基督?东方人不都是信佛的较多吗?”
晓书哈哈一笑,拎起酒壶斟了两杯酒,口中笑道:“特使先生真是坦白慡快,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就为了这个我便要敬你一杯。”说着递了一杯过去。
佩雷斯下意识接过,他虽然想不通其中关窍,但细想却觉得晓书的话大有道理。尤其那句‘主才是全能万知的’,简直说到他心里去,他一介凡人其见识怎么能和上主并肩?答不上来倒也的确没什么好羞耻的,何况晓书还送了把梯子过来让他下台,大大保全了他国王特使的面子。心中立时芥蒂全无,反对晓书生出两分亲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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