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蹲下身来,视线和季三昧保持平齐,恨不得把他锁进自己眼中:“……你是他吗?”
——是他吗?
——是他叛道修佛,修来的来世再见吗?
沈伐石的眼里有火,烧得季三昧脸颊滚烫,但在犹豫片刻后,季三昧还是下定了决心。
他的眼中弥漫起一片茫然的雾气,纯良gān净得让人不忍触碰:“我该是谁?”
沈伐石咬紧了牙关,腮帮子处因为忍耐过度绷起了一道ròu棱,他的指节不住发抖,发出脆亮的噼啪响动声,可他却不舍得握紧眼前人的肩膀,生怕把自己的痛转嫁到他身上去。
在脑海中捡捡拾拾了很久,沈伐石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能够形容自己对季三昧心意的词汇,只好心不甘qíng不愿地吐出了四个字:“我的……朋友。”
季三昧暗叹一声。
……朋友,果真是朋友。
前世他和沈伐石就是挚友,他不想再次转世,却要又同他再从挚友做起。
更何况……自己还是这么一具七岁稚童的身躯。
说来好笑,在世人眼中,他季三昧能凭一己之力,协助烛yīn吞并曾和烛yīn齐名的泷冈,令烛yīn一跃成为大陆上的第一仙派,必然是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游走人世间,唾手可摘星。
可季三昧有多么自卑,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尤其是在沈伐石面前,季三昧常常有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因此,在长到最好的年纪之前,季三昧根本不敢在沈伐石面前披露自己的身份。
见季三昧迟迟不答,沈伐石一时心急,竟不自觉拔高了音调,周身腾起一片细小的灵力涡旋,戾气汹涌不已,唬得一旁的牙行老板脸色大变倒退数步:“……你若不是他,怎会出身豳岐?!你若不是他,怎会和他用一模一样的名字?!”
季三昧唇角一翘,瞎话张口就来:“……我不知道。这名字是我父亲为我取的。”
“你父亲是谁?”
季三昧脱口而出:“季六尘。”
沈伐石:“……”
自重生以来,季三昧也时常会想起自己那个乖巧懂事的胞弟。他和自己一母同胞,一起长大,对自己言听计从、无比依恋,就像是一只家养的小láng狗。
自己若是横死,那小子绝对做得出给后代起自己的名号、方便时时处处纪念自己的混账事儿的。
沈伐石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这样的答案,难以控制地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季六尘……娶亲了?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这反问让季三昧也是一怔。
……六尘那小子竟然还没娶亲?
不过对于季三昧来说,世上最容易的事莫过于胡说八道的娓娓道来,他巧妙地模糊掉了沈伐石的问题,答道:“我四岁时被拐到了云羊来,从那之后就再没见过父亲。……父亲告诉我,我出身豳岐,这个名字也是父亲为我取的。”
这话说得太过理直气壮,就连一旁的牙行老板都被这种张口说瞎话的jīng神所惑,一时间完全忘记了“季三昧根本就是在奴隶窝里出生的”这一基本事实。
季三昧故意模仿孩子说话的腔调,语序有些颠倒,话语间的关联也不是很分明,听起来更真了几分,沈伐石似是信了,低下头,定定地注视着掉落在地的法杖。
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你撒谎。”
季三昧心头猛地一抽,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沈伐石一把抱了个满怀。
一把听起来没有实质的声音从耳边飘来,似乎只要随便一阵风就能把这股声音chuī散。
沈伐石重复道:“……你撒谎。”
他的声音就像浮萍,连沈伐石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不是季三昧?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个名字都不再独属于他了?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人间事,真的如此残忍吗?
在季三昧几乎以为自己的谎言已被沈伐石拆穿、打算张口承认自己的身份时,沈伐石才缓过神来,松开了怀抱,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快速转过头去,声音重新回归了三分水七分沙的轻描淡写:“我买下你了,你跟我走。”
——自己真是太荒唐了。
——季三昧已死,天上人间,梦里梦外,再不可能有第二个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看看,这是我的挚友。颜好腿长,胸大腰细,美颜盛世,光头都那么英俊。天下没人能比他更牛叉,我就是为他而生的,他就该是我季三昧天生的爱人。
法师:……嗯!
#一个夫chuī的痴汉日常#
第7章 敛财(一)
听到沈伐石的话,季三昧决定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他裹着沈伐石的袈裟站起身来:“这位叔伯可认得我父亲?”
“叔伯”两个字被季三昧念得清越响亮,仿佛意有所指,细细品来又听不出什么端倪。这种语调,对沈伐石来说有一种过分可怕的熟悉感。
默念了一遍清心诀,沈伐石才稳下心神,重新转头望向季三昧。
由灵力点燃的烛光在人们身上披覆上一层迷蒙的薄纱,和季三昧同名的小孩儿眼中清迥泛波,白水银中噙着一丸黑水银,优美得叫人心旌摇dàng。
然而,既然得知此人非彼人,沈伐石便再无心赏景,言简意赅道:“认得。”
季三昧:“可否代我向父亲去信一封?”
“当然。”
不消季三昧说,沈伐石也会如此做。
季三昧不错眼珠地盯紧沈伐石,抿紧了嘴唇。
数年间,他代人写了无数封信,也向自己远在烛yīn的弟弟和沈伐石写了无数封信,将自己的位置写得清清楚楚,只盼他们来接自己。
无奈,毫无回音,石沉大海。
对此季三昧并不觉得多么沮丧。云羊和烛yīn两片大陆隔海而望,只有临亭城一处城池,成为连接两片大陆的唯一陆上纽带,本就难以沟通,而在季三昧最后的记忆里,烛yīn与云羊边境出现摩擦,战火四起。
在再世为人后,他打听到昔日的双陆大战中,本来占据了优势的云羊突然兵败如山倒,所部jīng锐修士竟十去七八,烛yīn的军队也没有趁胜追击,双方各自退去,像两头巨shòu,在一番激烈的jiāo锋之后有默契地各自撤开一步,回到自己的领地去,默默舔舐伤口。
自临亭鏖战之后,云羊和烛yīn结下了仇怨,因此书信难通,倒也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qíng。
现如今故人不请自来,季三昧心中不胜欢喜,表面却一派平静:“叔伯姓沈?”
沈法师简略地自报家门:“沈伐石。”
“此名甚好。不矜不伐,匪石之心。”
沈伐石本yù转身,闻听此言,肩膀明显一僵。
——“……不矜不伐,匪石之心。”当初尚年幼的季三昧伸手点了点沈伐石的胸膛,又把耳朵贴上去,听着他的心跳,“名字是好名字,不知道是不是真如诗中所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从过去的记忆中醒来,沈伐石静静地看向季三昧,目光里含着一片无波的汪洋深海:“……你认得字?”
季三昧颇自矜地点点头:“父亲从小就教我读书识字。”
不等沈伐石做出反应,季三昧就把视线对准了牙行老板。
读书人季三昧:“老板,沈法师这次出手铲除妖邪,可真是帮了您大忙了。”
饱受惊吓的牙行老板yù哭无泪地频频拭汗。自己的货品中出了邪魔妖道,要是那些公子贵妇从此生了忌惮,不敢再来,他可不就断了客源了?
假如沈伐石一行人不突然冒出来搅局,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可他就算生了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当面指责沈伐石,只得胡乱地应道:“是,是……”
读书人季三昧眼中闪过一抹jīng光:“……所以,沈法师如此劳心劳力,为民除害,您还要收取沈法师十万两银钱吗?”
牙行老板额头上的热汗一路流到了下巴颏儿:“不敢,不敢。”
季三昧抱着袈裟,满眼都带着叫人心生恍惚的笑意,诱导道:“您后院的那些奴隶,若也被妖鬼给勾了魂夺了身,这还怎么卖得出去?说不好老板您也要遭殃的。”
牙行老板一身热汗还没消,又冒了一身的冷汗,一滴硕大的浊汗挂在下巴上摇摇坠坠半天才猝然落地,溅起了一朵浑圆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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