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汀走得很快,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刚一走,他想要找的人就来了。
返回小镇中,季三昧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正在努力从chuáng上爬起来倒水喝。
没人守在他旁边伺候,他想起来喝口水都做不到,两条柴火似的胳膊都承担不住他上半身的重量,肘部像是随时会被一上一下两根骨头戳破皮肤。
看到卫汀,他才在满额的细汗中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颜:“哟,小阿汀,你怎么也在?”他艰难地扭了扭脖子,“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
卫汀愣住了:“……季大哥?”
接下来,季三昧的话才叫卫汀如遭雷击:“我的眼睛有点看不清了,小阿汀,能端点儿水来让我洗洗吗?”
卫汀凑近了些看。
季三昧的双眼还是生得极媚,但是这媚意里却添了一丝可怖的空dòng。
卫汀不敢细想下去,一边接了温水来,替他擦眼睛,一边告诉了他他为何会来这里,以及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听完后,季三昧抱着膝盖说:“真好。”
望着那已经烧去了三分之一的香炉,卫汀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去:“哪里好了?……季大哥,你现在的身体不好,哪里也不要去了。”
卫汀说这话,是出于他有些卑鄙的私心,下半句话被他小心地藏在心底,无论如何也不敢宣之于口。
……有我陪你就够了,我们不去想那个沈伐石了,好不好?
但季三昧却说:“好。”
他揉了揉眼眶,仰面躺在软枕上:“我这副样子去见沈兄,太难看了,才不要。……就这样吧。”
这反倒让卫汀内疚起来。
在被负疚感折磨得双唇发白后,他终于忍不住反过来规劝季三昧:“季大哥,你……你还是回烛yīn吧,你想想看,你可是……”卫汀斟酌了一下,才红着眼圈说出了那个词,“……‘死了’。我听说沈伐石已经回了烛yīn,他若是知道你‘死了’……”
季三昧的那具替身傀儡,做得有多么jīng细,卫汀最清楚,人本也是ròu体凡胎,他用掺了骨粉的泥捏了“季三昧”的骨,和人骨几乎是一模一样。
在这时节,尸体又烂得快,他们从烛yīn来到临亭,走走停停,起码耗费了一月时间,“季三昧”那具尸体现在是什么模样,卫汀都不敢细想,更别提去想沈伐石挖出尸体时会是什么表qíng。
彼时,他并不知道孙无量搬出了尊崇季三昧母亲的名头,挟私报复,把那具假尸举办树葬之礼、悬上树梢的事qíng。
经过风chuī日晒,假尸早已是半副骨架半副ròu,没了人的形状,形容更加恐怖。
季三昧想了很久,最终下定了决心:“我不回去。回去有什么用?”
“沈伐石可以继续照顾你啊……”
“我用不着。”季三昧说,“我回去,再让沈兄看着我死一回?我宁可叫他以为我是喝毒酒死了。”
他苦笑着重复了一遍:“……回不去了啊。”
这句话又把卫汀的眼泪催了下来。
季三昧停顿了一会儿,才迟疑着问:“小阿汀,你又哭啦?”
卫汀抽噎着说:“我没哭……”
“好好,没哭。”季三昧笑笑,又揉了揉眼睛,“……我怎么什么都看不清了。”
不祥的预感蛇似的爬上了卫汀的身体,他把季三昧扶躺回了chuáng上,取了一块浸满了热水的帕子,放在季三昧的眼睛上敷着。
可他已经清楚发生了什么。
……衰退正在发生,在季三昧的每个身体器官中发生。
那神明首先夺走了他的眼睛。
卫汀难过得浑身发抖,他咬着自己的牙齿,发现忍不住哭泣后,又咬住了自己的拳头,怎么也不愿再让季三昧听到自己抽噎的声音。
季三昧歪了歪头,朝着卫汀所在的大致方向说:“小阿汀,回家去吧,源儿肯定担心死了。”
卫汀一张嘴,还是破了功,一口少年音颤抖得几近破碎:“……我不要。照顾你,我高兴。”
“怎么听着一点儿都不高兴。”季三昧调侃道,“真是小哭包。”
好在从此之后,季三昧就不再赶卫汀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季三昧的记忆在一点一滴地流失,他逐渐忘记了自己为何要来到这里,也忘了云羊和烛yīn的大战,最终,他的记忆停留在了他十八岁的时候。
关于这件事,在季三昧死后,卫汀想了很久,才慢慢想通了。
……这呕心沥血、摧心折肝的一年半,加上受尽折磨、被当做补天石投入炉鼎中锻造的半年,竟然是季三昧这辈子最幸福的记忆。
原因无他,沈伐石而已。
从他十八岁生辰那日起,季三昧就拥有了对他来说最大的幸福,哪怕是为他死都是开心的。
很快,他们身上没了钱。
医馆老板不是什么做慈善的,发现他们身上再无油水可榨,便要赶他们走,季三昧也不是个留在这儿受闲气的人,被卫汀扶着走了。
而他的双眼早在三天前的一觉醒来后彻底失了明。
对此,季三昧问卫汀:“这也是代价吗?”
得到卫汀的回答后,他说:“那挺好,你去买把胡琴,我去街头卖唱,应该能挣不少钱。”
卫汀失笑,没好意思说自己身上带出来的银钱早就花销gān净了。
但是盲眼的季三昧却像是读懂了卫汀的心似的,从离开医馆后就一直紧攥着的右手突然放了开来。
卫汀的那枚玉坠穗儿挂在他手里,一摇一晃地晃人眼睛。
卫汀又惊又喜:“季大哥?!”
季三昧摸索着轻拍了卫汀脑袋一记:“傻孩子,什么东西都往外送。这可是源儿发达了之后挑给你的第一件礼物,你就这么贱卖了1,也不怕源儿揍你。”
“季大哥,你是怎么……”
“没瞎的时候,我看到这玩意儿在那医馆老板腰上挂着,刚才出门的时候撞了他一下,顺手给扯下来了。”季三昧笑眯眯的,“我鞋垫里还藏了个小银块,临走前压在他枕头底下,够他这几天的药钱房钱了。……快跑快跑,要是他发现了那可就完了。”
两个人立即一通狂跑,季三昧倒是真的相信卫汀,被他随便扯着往一个方向跑,半分也不迟疑。
其实卫汀也不知道二人该去哪里,漫无目的地跑了一阵,他才停了下来,问道:“季大哥,我们要去哪里?”
季三昧答:“走到哪里都无所谓,一直走下去吧,直到这炉香烧尽。”
于是,在步行了不知多久后,卫汀和季三昧来到了一个依山傍水的农耕村庄。
在走到田埂附近时,季三昧突然倒了下去,滚入了田地里,浑身抽动不止,从瞳孔中沁出的血云雾似的染红了蒙在他眼前的白纱。
他眼睛的qíng况恶化了!
季三昧把呻吟声死死咬在齿关里,对慌乱失措的卫汀低声道:“……喊人。”
卫汀忙不迭爬出了田埂,远远地看到了两个女子,登时如获救赎,迈步奔去,大喊道:“……救命!两位姑娘……救命!”
第92章 遗忘(二)
沂水村是个好地方, 远山如黛, 水流澹澹, 虽说仍有流毒作祟,但有季三昧用命换回的灵力在,村民们将他奉若神明。
卫汀本以为, 季三昧能在这里安然地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直到村民围住了季三昧的屋子,面对着一张张或麻木或愤怒的脸,卫汀才慌了神。
他们叫嚣着, 说季三昧实施妖法, 害了李柔,也害了龙法师年幼的女儿。
知道季三昧身体qíng况的卫汀不顾一切地向李环求助, 他哭喊,哀求, 甚至下了跪,他说, 季三昧不可能做那种事qíng的,没有人搀扶,他连屋子都很难迈出去。
可是没有一个人把他的话听到耳里。
一丛丛火把在小小的茅糙屋前林立着, 散发着浓烈的茅糙浸猪油渣的味道, 熏得卫汀的心直发冷。
季三昧踉跄着扶着墙从里屋走出,空茫的目光里根本不打算去盛下这些刺目的火把。
他掐着卫汀的手臂,说:“走。”
卫汀在如雷的叫骂声中,耳朵里塞了芦毛一样,昏昏沉沉地扶着季三昧就往外赶, 直到他的身体朝自己一歪,扑挂在自己肩膀上,喉咙里发出呕吐似的喘息和低吟,卫汀才用茫然的目光寻到了他右臂处汩汩冒血的创口,以及掉落在地上的残臂。
他的瞳孔一点一点放大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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