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了摸他的额头,卫汀说:“季大哥,你别难受, 我先去抱点柴火来烧, 等你的身体烤热了,我去溪里汲一点水, 烧热了,再给你热热地擦个身, 好不好?”
季三昧的笑容格外温柔:“不用麻烦了。”
卫汀没有听懂这一点不祥的弦外之音,他去破庙附近的林子里捡了些柴火, 准备为他取暖。
不知为何,今天他捡到的gān柴格外多,卫汀还捡回来了两三个野果, 提了一只小野兔回来。
卫汀满心欢喜地再度返回破庙, 还没跨进门就扬声喊:“季大哥,你猜我带回来了什么?”
然后,他发现香炉摇曳的红光灭了,只剩下一炉澄净的香烬和缕缕的青烟。
季三昧残破的身躯靠在墙壁边,歪着头睡得很安宁。
他一头云墨似的乌发长得不像话, 但是已经被他自己柔顺地挽了个髻,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一样一样地摆到了身前,烟袋,竹烟枪,还有他的鞋子。
——他的魂灵赤着脚,毫无牵挂地、快乐地奔向了他的沈兄,直到下一个二十年的到来,他都会无比快乐。
卫汀甚至忘记了要哭,他的手一松,还沾着新鲜夜露的野果便滚了一地,小野兔也一蹦一蹦地离开了他。
他对着季三昧的尸身,坐到了天明时分。
他甚至没有趁机去拉一拉他的手,或者抱一抱他。
……季三昧的心,季三昧的魂,他的一切的一切,上面都刻着沈伐石的名字,就像他腿上被他自己遗忘了的刻痕一样,根深蒂固。
卫汀终于想明白了,季三昧是属于沈伐石的,从头到尾都是沈伐石的,而自己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一个送葬者。
想明白这一点后,他将季三昧葬在了这间山间破庙外,并从庙内搬了一尊不太大的泥塑罗汉,放在了那座新坟的旁边。
虽然不知道佛家能不能庇佑修道的季三昧,但是聊胜于无。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得有人守着季大哥才好。
卫汀坐在季三昧墓前,絮絮地与他说了好些话,他终于有机会和勇气,向着季三昧诉说自己对他无望的爱恋。
……反正他走了,他听不到。
话说完了,也是时候离开了。
卫汀怀揣着满肚子的秘密,从坟前立起,迎着初升的一缕霞息,迎着被阳光晒出新鲜的糙木味道的空气,踉跄着奔下了山去。
他想,自己只是暂时离开些时日,等回家见过兄长、让兄长放心之后,等他把季大哥的遗言告知给沈伐石之后,他就一人回来这座荒山,替季三昧结庐看坟,等到转世后的季三昧长大,自己再去寻他。
可卫汀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大概是老天爷要惩罚他的贪心,他自己也没能活着回到烛yīn城去。
在回城的路上,他与一群流窜的妖道狭路相逢。
没了季三昧的庇佑,他面对着一群妖道全然没有还手之力,被打得连连吐血,好容易他才挣出一条命去,在混战中撕开了一个相对薄弱的口子。
他浑身沐血地钻入了一个小镇,躲开了妖道们的追杀。
可就在他即将逃出生天的时候,他碰上了一群夜游的青年。
这些青年刚刚结束一次耙糙的短工,喝了点酒,看到皮嫩ròu细的卫汀一头一脸血地在街道上奔走,就有两个好男风的故意合围上前,一左一右地撞了他一下。
卫汀面皮生得嫩,长相不坏,他们也只是想调戏他一下罢了。
然而,卫汀压抑了许久的qíng绪,仅仅就是因为这一下的撞击而彻底崩盘。
他抹去了模糊了视线的血,将其中一个醉醺醺的人狠狠推了一个踉跄。
等他再次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一群血气方刚又被酒意冲昏了脑子的青年拖进了一条幽深的小巷里。
每人手里都抓着一根耙糙用的铁耙子,雨点似的照着卫汀瘦弱的身体落了下来,在卫汀的躯体上留下一排排血dòng和皮开ròu绽的创口。
皮ròu骨三样东西在卫汀身体里来回碰撞,发出叫人牙瘆的砰咚声,
卫汀想要挣扎,那些被妖道们围攻造成的伤口却叫他动一下手指都困难。
他周身痛得快要碎掉,双膝跪在地面上,双肘想要把自己支撑起来,想要站起身来,想要催动哪怕一下法力,可那凌厉的殴打却连一次喘息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铁和ròu砸在一起,发出了咔嚓一声闷响,卫汀的脊骨在一阵摧心折肝的锐痛后,彻底失去了知觉。
他的头也被砸了好几下,不用去摸,他就能猜到自己的半边脑袋必然难看地凹陷了下去,碎裂的骨片飞溅,在他的头颅里乱钻,钻出了一个个可怖的血dòng。
卫汀的耳朵贴着地面,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唯一真实而清晰的就是听觉。
他听到了不远处有一只猫从屋顶上跃下来时的轻响,他听到了兄长在烛yīn的家中焦躁的踱步足音,他听到了地母沉重而黑暗的叹息。
那些人打够了,打累了,各啐了一口唾沫在卫汀身上,便各各离开,宛如大仇得报。
幽深蜿蜒的小巷中只剩下了卫汀一人。
他像是一滩血色的烂泥,溃散在了黑暗之中,几乎要融入地面。
渐渐地,烂泥之中伸出一只烂得不那么厉害的手臂,蘸着自己的血,一笔一画地在地上写画着什么。
一朵血凝的凌霄花在他的食指下次第展开。
卫汀自小心细,虽说天资一般,好在记忆不错,又喜欢玩些花样雕刻,那副用来召唤神的法阵,对他来说并不算复杂,而且由于关乎着季三昧的生死,他一直盯着那阵法看,现在想来,那阵法竟已然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全凭着一股本能,卫汀把沾满血的手掌拍在了绘得歪歪扭扭的阵法中央。
他并不知道那位神仙会不会接受豳岐以外的人的jiāo易,但他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试试看。
那团光晕再次在他眼前旋转着孕育而出,虚空之上传来了神明略带好奇的声音:“是你?”
卫汀的舌头上全是咬出来的血牙印,喉咙因为充血而柔软地肿胀起来,根本说不出话来,于是神明便体贴地把声音转入他的脑中:“唤我何事?”
躺倒在血污中láng狈不堪的卫汀,此时却有那么一点想笑。
……这神明披挂着一身金光,扎在破陋的小巷里和自己对话,怎么想怎么滑稽。
可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qíng了。
他道:“跟我做一次jiāo易吧。”
神明笑了笑,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卫汀,竟然还有闲心调侃了一把自己:“你们以为我是收破烂的啊?”
但是显然他对破烂也是有需求的,因为他在叹息一声后便问:“想换什么?”
卫汀颤抖着,说出了自己的心愿:“我不用你再给我一条灵根,可你……能不能让我在下辈子再遇见季大哥,遇见我哥哥?“
……卫汀不后悔这半年来照顾季大哥,他只后悔自己没能回去见到哥哥。
自己与兄长最后一点薄弱的联系,居然是一封十六字的信。
“兄长,我想出门游历些时日,勿挂勿念。卫汀留。”
他不想这样结束,他想要再见到兄长,对他亲口说一声抱歉。
神明问:“你拿什么来同我换?”
卫汀忍着锥心刺骨的剧痛,说:“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唔……”神明沉吟片刻, “你现下失血严重,必死无疑,下一世遇上你想见的人,也不算什么难事,甚至用不到你的命格来换。但是我从这笔jiāo易里赚不到什么。”
神明垂眸看向卫汀,征询他的一剑:“难道你不想起死回生?起死回生,我就可以重新给你一条异灵根。代价和季三昧的代价一样,如何?……这已然是很优惠的条件了。”
卫汀的喉间发出了一声含血的笑:“我……不要。”
……他没有季大哥那样勇敢,拿永生永世的东西赌他和沈伐石的幸福,他还想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他说:“下辈子,我还想做修士,我想陪在我哥哥身边,陪在季大哥身边……’
说到这儿,他突然顿了一顿,问:“我……如果可以的话,能用我的命格……把季大哥赌给你的东西换回来吗?”
“买定离手。”神明拒绝了他,“抱歉,我这里没有可以任意换回已出售物品的规矩。”
卫汀还不肯死心地讨价还价:“那……只换季大哥每一世会被扣除的记忆,让他每一世都完完整整的,好不好?”
神明拒绝:“不行。”
卫汀几乎是在哀求了:“那……只有最后两年,行吗?最后两年他的身体会逐渐衰弱,但是……好歹让他有两年时间,能记起他和沈伐石发生过的所有事qíng……让他安安心心的……走完最后一程,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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