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天道还是在无可避免地崩坏下去。
在他把典籍发下界去五百年后,世上的神已经所剩无几, 他们一点点带走了这个世界仅剩的气数。
司管天下之水的水神是最后离开的几个神明之一,她曾询问过云如往,要不要同她一起走。
她没有什么伴侣, 一个神离开, 也怪凄凉的。
云如往笑笑说,我主司天道,我走了,这里怎么办?
可他真正想的是,若是我走了, 云槐要怎么办?
云如往以前从不撒谎,但是,他渐渐发现,说谎也不是那么难,只要有yù求,想要撒谎,那真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qíng了。
水神丝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说:“那我就随便去寻个修士,生个孩子,把孩子带走,也算是有伴儿了。”
云如往知道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他们这些神不可能永远高高在上地待在天上,下凡游历也是有的,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化作凡人。除非同样是神,否则根本看不出来他们与凡人有何异同。
但他仍试图劝阻那个孤独的女人:“此事有风险。若是血脉相混,生了个普通孩子,那又该如何?”
水神笑笑:“那便丢给那修士养罢。我可不要不完美的东西。”
云如往耸耸肩。
神无人可匹敌,因而不能指望神明会对某样东西产生感qíng,因为在他们眼中,万物皆蝼蚁。
……云如往常想,若没有云槐,自己会不会也将毫无留恋地离开这个世界。
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的心的确比一般人要冷硬,他很难感知正常人的qíng感,持续了千年的孤寂,早就让他忘记了很多事qíng,忘记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忘记心动、心痛和怜悯。
……除此之外,他也忘了很多重要的事qíng。
他一直在等待着云槐不再爱他的明天到来,他终于等来了。
在水神也离开这一世界的十几年之后的某日早晨,云槐破天荒地没有再向他问好。
起初,云如往松了一口气,虽然随后他的心被空虚所填满,但总体还是庆幸的:还好,他放下了。
在短暂的庆幸过后,云如往像往常一样去给院中的槐树林浇水。
在从井中向外汲水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qíng。
一种恐怖的预感冲击得他摇摇yù坠,他抛弃了自己的金车,踉跄着直奔真云谷而去。
他的双脚在踏入真云谷的土地之上的瞬间,真云谷四处便响起了魔物的惨叫声。
——任何魔物哪怕接触到些微的神明气息,都会遭罹极大的祸患。
云如往顾不得这些了,刺耳的嚣叫很快便渐次消失了,唯有一道清冷的死风在山梁间滴溜溜地打着转,将云如往束在腰间的金铃声传到很远的地方。
叮铃铃,叮铃铃。
云如往终于找到了他的小槐树,在一方寒冰所制的卧榻上。
小槐树的身形消失了,变成了一颗澄亮gān净的树种。
云如往俯下身来,他发现自己的指尖抖动得厉害。
——云如往没有寿命的极限,然而他的小槐树有。
每一棵槐树都有千年之寿,云槐用他生命的前十几年经历了一场懵懂的爱恋,余下的一千九百八十几年,都在绝望地等待着一个原谅。
这棵小槐树寿终正寝却孤独地死去了。
在死后,他终于实现了自己毕生的心愿,尘归尘,土归土,他化为了一颗gān净的种子,消去了魔气,复归泥土。
时隔千年后,云如往再次毫无阻碍地碰到了云槐。
云如往轻声唤:“云槐?”
种子无悲无喜地躺在他的手心,动也不动。
云如往的视线一转。
他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约三尺厚的冰方放在chuáng上,而冰方中央,冻结着一碗糖蒸苏酪,碗的花纹和当初云如往买来时一模一样,连淡蓝色的廉价云纹也没有半分褪色。
云如往突然觉得头痛,他扶着云槐的chuáng,缓缓坐下,一湾浅浅的金光盘旋着从他袖间流出,潺潺地流满了整个房间。
金光所到之处,映出了曾在这间房中生活过的小槐树的身影。
他长久地坐在chuáng上发呆,除了每日定时舞三个时辰的云门剑法,其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出神。
这个小骗子,早连云门剑法二十九章最高阶的剑法都练得炉火纯青了,却还要自己手把手地教他练剑。
云如往望着那泛着金色的、疯狂舞剑的剪影,唇角不自觉轻轻扬起。
云槐千年间走过的路在这里一点点呈现,他就坐在离云如往触手可及的地方,喁喁地抱着镜子,对那边说着些什么。
他说,前辈,我起chuáng啦。
他说,前辈,今天我有好好练剑。
他说,前辈,我今天吃过饭了,你呢?
这些话云如往每天都会听到,小孩儿很习惯把他每一天的经历都向自己汇报。
历数完自己的人生,云槐就放下了镜子,却没有去做自己的事qíng。
他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腿弯里,喃喃地说,前辈,你理一理我好不好?
云如往伸手想要去触碰他,手指却只能穿过他的身体,而在穿过的一刹那,云槐的身影就像金沙一样溃散殆尽。
那团金沙又很快地聚拢起来,云槐去外面坐了半个时辰,吸纳风霜雨露,很快,他又兴冲冲跑了回来,抓起曾被打碎过一次、又被他jīng心粘合起来的镜子:“前辈前辈,刚才有一只喜鹊落在我身上啦。它不讨厌我!”
他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回应的光芒,渐渐地,光芒淡了,散了。
他细声问:“前辈,你讨厌我吗?”
没有回应。
于是他自欺欺人道:“不是讨厌,那是喜欢吗?”
依然没有回应。
小家伙却露出了心愿得偿的表qíng,他把镜子搂进怀里,轻声说:“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这是千年间的哪一天呢?
就连云如往都不知道。
他又开启了一天,又一天,看云槐枯燥又乏味的、宛如一个正道修士的无聊日子。
好容易能够近距离地看到云槐,他很舍不得就这样离开。
他在云槐的dòng府里坐了一日一夜,看了很多事qíng,直到天暗了,天又明了。
云如往打算再看一天。
在这一天里,他看到他家的小槐树一大早起来便宽衣解带,准备洗澡。
云如往不闪不避,他从小和小家伙共同沐浴,许久未见他丝缕未着的样子,还真有点想念。
云槐一件件褪去了外衣,渐渐露出了少年人独有的瘦削却健壮的ròu体,他的后背朝着云如往,骨节一颗颗清晰地排布在脊背上,清秀可爱得紧。
然而,偏偏有个妖魔好死不死地在这时进了门来:“魔主,您……”
被迎面碰了个正着的云槐惊慌失措,猛地背过身去,活像是一个被看光了的女子,厉声喝道:“滚!滚出去!”
他这一背身,前胸的伤口就毫无遮掩地撞入了云如往的眼中。
云如往忘记了很多事,却不会忘记自己的剑会给人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他通晓五行之术,他一旦出手,五行之力便会倾巢而出,形成一道五瓣花的伤口。
云槐的胸口位置就盛放着这样一朵丑陋至极的花,被击穿的ròu已经重新长好,但新长出来的部分与之前的皮肤颜色已经全然不同,rǔ粉色的花朵烙印在他身上,这是他羞于展示给任何人的疤痕。
幻影中的云槐喝退了那妖邪后,便囫囵裹了衣服,蜷回了chuáng上。
他用被子把自己牢牢包裹成一个茧,哑着嗓子哭得伤心至极。
他在哭什么,难过什么,委屈什么,心痛什么,云如往在短短的一个瞬间全部明白了。
为什么他不肯回到自己身边来,为什么自己找了许多年也找不回他的小槐树,因为在他的心目里,他是被自己驱逐了的,被自己厌憎了的,被自己抛弃了的,最肮脏的魔。
云如往坐了很久,他任凭那个曾经的幻影在哭泣中睡去,又在抽噎中醒来,金色的影子窸窸窣窣地红肿着眼圈爬起来,他抱着那碗冰封的糖蒸苏酪,趴在chuáng上,竭力从中间汲取一点点的温暖和甜意:“前辈……”
别讨厌我,别扔下我,我不是故意的。
云如往明白了他曾经不能明白的只言片语。
他捧起了种子,他发现种子上有一颗无法抹去的伤疤,呈浅口花状,清晰无比。
这道损伤已经深入到了他的肌理。
云如往又一次轻声唤他:“云槐。”
种子依旧无法回应他,就像这千年里他每一次得不到回应的问候一样。
一滴温热溅落到了云如往的手背上。
他忘记怎么哭,忘记哭是什么感觉,所以这种感觉陌生得让云如往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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