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让云如往在意的,叫他吃惊的是,沈伐石竟然有半神的血统。
他不由得想到了数年前那个宣称要去人间生个孩子作伴的水神。
那个名为沈东卓的幸运的修士,也算是托了水神的福,同她有了数日的双修,才能够突破金丹期的屏障。
……之所以水神没有带走沈伐石,而是将他留给了沈东卓,大概就是因为,沈伐石是个不够叫她满意的残次品吧。
而季三昧所做的,就是把沈伐石体内沉睡的水神血脉唤醒,并为此付出了永世的代价。
既然是昔日旧人的孩子,云如往便留了一点心思,但也没有太过留意,毕竟半神的心智要比普通人qiáng悍上许多,若是用来填补天道,也是再好不过的材料。
他只把一腔心思放在同云槐游历四方之上。
左右季三昧转世还要经历几年,云如往也想单独和云槐待上几年,因而他并没有把卫汀种进土里。
若不是四年后,云槐闲来无事,扒了云如往的行李,云如往都要忘记卫汀了。
那天,云槐捧着那颗梧桐种子跑到了云如往跟前:“前辈前辈,这个金灿灿的是什么?”
所谓金灿灿的,就是云如往加盖在卫汀灵根上的金印。
许是被自己点化的缘故,云槐的双眼有看清他人灵根的能力,看到那枚金印也不是什么难事。
云如往轻轻皱眉,他并不想让云槐知晓太多,于是他暗自动用了一点力量,把那金印稍稍抹淡了一些。
他明知故问:“什么金灿灿的?”
云槐低头一看,咦了一声:“没有了啊……怎么回事?刚刚明明有的,烧眼睛……”
云如往打了个岔:“是日照太盛,你看错了吧。……这是一颗和你一样的树种,我打算种来陪你做个伴。”
谁想到云槐的脸马上就变了。
“你还要种别的树!”云槐不开心地拒绝,“我不要!”
云如往一愣:“同你做个伴,不好吗?”
“不好!”四岁的小槐树云槐扯着云如往的衣襟,“我要前辈一个人就够了!”
云如往无奈:“我不一定永远能陪在你身边。”
云槐立刻一副气得要哭的模样:“你要去哪里?!我也要去!”
云如往想说什么,但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他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逗你玩的。”
既然是云槐的意思,他并不打算违拗。
所以,在季三昧已经重生四年后,云如往制造了一场和沈伐石的偶遇。
他建议与沈伐石同行、已经对沈伐石糟糕的jīng神状态无可奈何的王传灯说:“为什么不叫他去佛寺里修行一段时间呢?”
说着,他递了一颗种子给王传灯:“种植于身心有益,这里有一颗梧桐种子,是我从一个道士手里花重金买来的,据说颇有灵xing。你叫他带回去种一种,或许能修身养xing。”
命运之轮,从那一刻起就进入了运转的轨道。
第99章 解脱(一)
而此时此刻, 云如往坐在酒桌旁, 听着当年的卫汀, 现在的长安,讲述着他记忆里的故事。
这个孩子苍白着一张脸,尽量模糊着自己当年所做的一切, 只将季三昧的事qíng和盘托出。
关于他自己的死,他甚至只用了简短的一句话概括:“我遇上了一群妖道。”
即使失去了那颗佛心,长安的xingqíng依旧宽和又温暖, 也不枉云如往当初对他网开一面。在向小园用转心丹折磨他时, 远在千里外的云如往稍稍出手,将他的金印又抹去了一层, 好让他记起过往,对向小园说出往事, 也能少受些转心丹的折磨。
但是,由于回忆起当年之事的过程格外惨烈, 转心丹残存的药效,让重新化为树、灵力不济的长安颇受折磨,难以言说当年之事, 哪怕想到都会煎熬莫名, 只有在化作人形、灵力丰沛后,才能说出口来。
此事能解,因而云如往并没有出手帮他,在他看来,季三昧晚两年知道自己会死, 比他提早两年知道要幸福得多。
这并不是云如往第一次出手帮长安。
若严格算来,他帮他,起码有三次。
当年,为了能掩过云槐的耳目,云如往已经动手削弱了一次他灵根上的金印,这已经使得长安的记忆禁锢不那么牢靠了,因而长安在第一次见到季三昧的时候,就对他产生了本能的好感。
而且,当初做jiāo易时,云如往因为他的万丈痴心像极了云槐,便起了些恻隐之心,与他做了个小小的约定。
——转世投胎后,他必然面目全非,但如果他对季三昧的执念能够消退,他便能够回归本相。
这个协议,出于云如往那一点点不足于外人道的私心。
——他希望卫汀那毫无道理和结果的痴心能得到终结与解脱,就像他希望云槐能不爱他一样。
然而他得到的回答却是,“我的执念绝不会消,我永远只倾慕季大哥一人”。
……多么稚嫩的孩子话。
看到倚靠在王传灯怀里,红着眼眶、比手画脚地说着什么的长安,云如往有种说不出的欣慰,却在面上配合着露出了震惊的表qíng。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很震惊,他必须合群。
听完长安的话,沈伐石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之中。
没有追问,没有哭喊,没有歇斯底里。他望着长安,想起了十年前,二人回到烛yīn城时,季三昧酒醉,偶得一梦,梦中人问他,你的归期是什么。
当时的沈伐石就无端地恨透了这个梦境,恨透了“归期”这个词,他听不得任何季三昧可能要离开自己的话。
现在想来,这何尝不是一种预兆。
季六尘眼睛全红了,须臾之后,他一把抽出了腰间的佩剑,直指沈伐石:“沈伐石,都是因为你!”季六尘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咬得伤心又绝望,“……都是因为你……”
沈伐石目光呆滞,他的胸腔里藏了一头饿láng,将他的内脏一点点嚼成碎片。
他低声说:“是我,我害死了三昧……你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吗?”季六尘握剑的手在发抖,“我兄长就不该遇见你!你就是我兄长最大的灾祸!他为了保你把自己熬得快死掉,他为了救你搭上了自己的命!沈伐石,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兄长?!”
是啊,究竟是为什么呢。
沈伐石不由得想到,在烛yīn宫城前第一次遇见季三昧的场景。
季三昧虚弱恐慌得一次次跌倒,却坚持拖着小小的季六尘,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他像是一株野糙,没有人陪伴,一样可以长得枝繁叶茂。
……倘若那时自己没有走过去有多好。
……倘若自己没有招惹他该有多好。
沈伐石的脏器全部停止了运转,胸腔像是被某种钝器打了个大dòng,内脏哗啦啦地全部掉了出来,风一chuī,满心都是空dàngdàng的呼哨回音。
沈伐石重复:“你杀了我。”他一把扯碎了自己的半副衣裳,动作凶猛得像是要挖出自己的心脏,“往这里捅,杀了我。”
他没有任何一刻曾这般地厌憎自己。
季六尘愣了,他的腕子簌簌地发起抖来,睫毛亦是颤抖不停。
长安登时慌了神:“……师父!”
怕季六尘gān傻事,卫源先于所有人一把按住了季六尘的手,把他狠狠往自己怀里一箍,厉声喝道:“季六尘!你疯魔了不成!”
可即使是向来讨厌季三昧的卫源,也说不出“这些都是季三昧自己选的”的话。
“都是因为他……”季六尘被这一抱,全身都失却了力气,他软软地靠着卫源的身体滑坐下去,手里的剑也哐当一声落了地。
季六尘根本不知道该怪谁,他只能满心绝望地掩面抽泣起来:“哥哥……我不要……”
一旁的王传灯则是眸光一紧。
他注意到,在院中亮起的四角烛灯映衬下,沈伐石的胳膊上浮现出大片大片奇怪的花纹,色泽暗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他的半条手臂。
王传灯以为沈伐石是走火入魔了,一把扯过他的胳膊:“总督,你的手怎么了?”
沈伐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上密麻排列的蚯蚓似的血管,神qíng麻木。
显然,他对自己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关注的兴趣。
看过之后,他便步履平稳地往他和季三昧的卧房走去。
若不是看到在进门前,沈伐石被门槛狠狠绊了一下,差点面朝下栽倒在地,云如往还以为他已经缓过了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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