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三昧的掌心汩汩向外冒着血,他也不甚在乎,把手掌在衣襟上随意抹了抹。
他说:“对不起,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叫过我三昧。”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没有给我唱过歌。”
在季三昧的记忆里,母亲江瓷人如其名,是一具美丽且冰冷的瓷器,在她自尽前,豳岐第一美人的称号是属于她的。
不管是才还是貌,这个称号她都当之无愧。
偏偏她嫁给了父亲季长典,一个除了容貌和家世外没有哪里能和她相配的人。父亲嗜酒,胆小,敏感,不理俗事,花钱如流水,脑中永远混沌,一本糊涂账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等着母亲去把其中的千头万绪整理清楚。
即使豳岐是个蕞尔小国,身为国主的父亲要处理的杂务也绝不会少,这些事qíng从大到小,均由母亲代劳。
父亲从来不知道何谓责任感,而母亲又太有责任感。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从小季三昧就不清楚父亲是什么,母亲是什么。
这是两个叫人疑惑的称谓,和阿猫阿狗没有任何区别。
母亲没有为他唱过一首歌,没有喂他吃过一口饭,小时候,他只会安安静静地趴伏在母亲的桌案前,翻着那些繁缛难懂的文字,为母亲把各类条陈分门别类。到现在他仍能清楚地记得宫室里冷涎香的味道,却不记得母亲曾对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话。
在季三昧四岁时,母亲在批阅条陈的条案上娩出了弟弟季六尘,彼时,父亲从ròu朋酒友那里得来了一坛名酒“刘伶醉”,狂饮滥觞,卧chuáng大醉。
……什么是家人呢?什么是怀抱呢?什么是温暖呢?
在季六尘出生前,这些东西于季三昧而言还不如白纸黑字来得有趣。
因而,季六尘对季三昧来说意义重大,这只小小的粉嫩ròu团子,教会了季三昧什么是“家人”。他记得自己照顾六尘的每一个细节,换尿布,喂牛rǔ,洗衣裳,做肚兜,凡此种种,现在还清晰地刻在他脑中。
但是,季三昧却想不起来豳岐是怎样被烛yīn吞灭的,好像是在转世的过程中,这段记忆被某只怪物作为代价吞吃掉了。
关于那一日,他只能记得泼天的煌煌光芒jiāo织在豳岐上空,记得澎湃的法力网收紧、压下,记得豳岐修士们的惨叫,记得父亲含着血丝的泪眼,以及母亲站在茹水江畔边,身体前倾,把自己横着抛入江滔滔水里的决绝模样。
母亲在季三昧的心里,从头到尾都是人如其名,是一件瓷器,美丽而毫无安全感,她从数千度的瓷窑里被炼出,宁为灰烬,不为尘土,gān脆利落地把一切尘世的牵绊单方面割断,不留任何一丝余地。
季三昧从来不曾痛恨过她,他只愿自己不要变成她。
但是人间事往往事与愿违,这一点,不管是对自己而言,还是对这些鬼车而言,都是如此。
鬼车,又名姑获鸟,皆是孕女丧命后所化,满心爱意在腔子里膨胀、发酵,最后在一片绝望的黑暗中演变成恨,嫉妒与掠夺。她们喜欢别人的孩子,等处心积虑地抢到手后,又会当做食物吃掉,周而复始。她们爱上的孩子,无一例外会变成她们的盘中餐。
季三昧则相反,他从小不曾被亲人善待,所以自然而然地学不会善待自己。想来想去,季三昧不得不承认,他似乎的确越来越像母亲。
他摇了摇头,自嘲地叹了一声,正yù退开,突然见那女子重新生出了一身锋利如倒钩的鸟羽,她俯下身去,用尖喙叼住了吸收了季三昧血ròu的一侧翅膀,不等季三昧的血彻底汇入她的血脉中,便狠狠将那一面翅膀从自己身体上撕下!
季三昧短暂地愣了愣,毫不耽搁,撒腿就跑。
缺了一面翅膀的鬼车愤怒地仰起长如蛇颈的脖子,面对着天空,发出了一连串意味难辨的嘹亮“咯咯”声!
季三昧即使不通鸟语,可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
刚才他拒绝求援,不过是想额外活捉一只鬼车,弄清她们一心牵恋许家小儿的缘由,现在的qíng况可不容他再乐观下去。
在一片漆黑中,他看到远方有火镰的光芒闪耀,那是王传灯,在他旁边的应该是长安,他的双手化为细长的梧桐枝叶,密密织就了一片保护网,牢牢护卫着晕厥过去的老管家和许泰,看qíng况他们都无法分神来营救自己。
于是他果断地仰起头来,大声喊:“师父!!”
他也不管这一嗓子是否bào露了他的所在,他只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等待着沈伐石到来。
若说他季三昧这辈子最信谁,除了自己,也只剩一个沈伐石了。
喊完一声,季三昧便双腿生根地站在原地,闭着眼睛一字字读秒。
三,五,七,九……
数到第十一下的时候,季三昧的头顶又传来了密集的、叫人头皮发麻的振翅声,紧接着就是重物下落后沉甸甸地破开空气的哑响。
那呼啸的落速之快,只够让季三昧判断出来这绝对不是任何一部分人体器官下坠时能发出的动静。
她们为了报复季三昧,竟然从附近衔来了几块斗大的巨石,朝着他的脑袋直丢而下!
季三昧一咬牙,脚跟一动,闪身想躲,却被一片从侧边闪出的yīn影猛然撞倒,压在了身下。
沈伐石的目光在一片黑暗里生着一层薄火,数块巨石狠狠地砸在他的后背和横出的臂膊上,刹那粉碎成块,灰头土脸地从他背后滚落下地。
季三昧毫发无伤地躺在他的身下,用心看着沈伐石的脸。
沈伐石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变化,唯独发抖的唇角将他的内心出卖得彻彻底底:“你跑哪里去了?”
季三昧仍看着他。
沈伐石:“你不知道qíng况危险吗,为什么还要离开我?”
沈伐石:“今后不准你再乱跑。”
沈伐石:“你要是再敢离开我片刻,我会把你锁起来。”
闻言,季三昧突地一挺腰,双腿盘在了他的腰际,脚尖一翘,脚背一勾,膝盖用力,反把沈伐石压倒,骑在了他身上。
原本铁打石铸似的沈伐石被这人一缠,严肃的脸顿时就绷不住了。
他踌躇一番,实在是舍不得把人往下推,生怕季三昧一个心血来cháo又拿自己的命来赌,他只能轻轻推了推季三昧的胳膊:“不许混闹,下去。”
季三昧有恃无恐地用腿夹紧了他的腰身,细白的脖子压了下来,和沈伐石jiāo了颈。
他听到这只妖jīng在自己耳边呢喃:“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就在这儿,还不快把我锁起来。”
第23章 螽斯(十二)
混乱的一夜过去, 季三昧一行人从许家宅院外拖回了昏厥的许泰跟老管家, 斩获到的, 除了“许家小公子是个香饽饽”这个已知信息外,就只有一只鬼车qiáng行撕下的翅膀。
他们最初抓获的那只鬼车,早在他们各自受困时就被解救了出来——
数十只鸟喙齐齐叨住了槐树的枝叶, 向几十个方向同时拉紧,槐树毕竟不是铜筋铁骨,架不住这样的车裂之刑, 原本缠紧的枝叶刹那间四分五裂。
一群鬼车合力托着那只失了半边翅膀的鬼车, 黑鸦鸦地扬长而去。
醒来的许泰仍是心有余悸,躲在盥洗室里恨不得把一身皮也搓破, 好洗刷掉浓腥难闻的尸臭气。不过好在事主倒是安心,季三昧去看了好几眼, 小家伙估计是嚎累了,攥着拳头睡得呼呼的。
许泰这下是彻底不肯放季三昧他们走了。
以往他哪里敢靠近了细细地去看在他家门前作妖的鬼怪, 远远看上一眼心肝脾肺肾都要连着颤三颤,他如何能想得到,每夜造访他许家大门的, 竟然不是同一只妖怪。
季三昧等人拿人钱财, 自然得替人消灾,王传灯刚刚结束战斗就径直离开,查找她们投下的腐骨人ròu出自何地,沈伐石则把季三昧丢给了长安,要长安尽快为他医治伤势。
长安捧着季三昧穿了个孔的手掌, 轻轻上面chuī气:“疼不疼?”
季三昧满无所谓地用另一只手掐着烟枪,哐哐地往台阶上敲烟灰:“还行。”
长安俯下身来,往他的伤口上chuī了chuī气,又将唇瓣合了上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季三昧的伤口刚被长安用树脂涂抹了一番,敏感得很,被这么一碰,忍不住嘶地抽了一口气。
长安吓了一跳:“疼吗?”
季三昧无所谓地蹭了蹭手背:“痒。……师兄,你这是跟谁学的?”
长安这种三岁的小树苗苗绝不会无师自通学这种玩意儿,但愿不是他在私下里偷偷翻了自己那些伪装成佛经的chūn宫图。
既然小师弟问了,长安自然是据实以答:“我是听灯爷说的,要哄人,香一口就好了。香了一口之后,他们不仅不会怕痛,还会乖乖把腿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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