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时光倒流的话,在那个寒冷的冬日,卫源根本不会修行到深夜,也根本不会允许病歪歪的母亲硬要四岁刚出头的卫汀出去寻找滥赌的父亲回家来。
那天天太黑了,阿汀生得又比同龄的孩子瘦小,一跤跌翻在了雪窝里,又因为肚子饿挣扎不起来,差一点冻死在雪地里。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卫汀被一个路过的人救了。
那天,卫汀结束了修行,才听说了母亲竟然把幼小的弟弟哄出门去找父亲,他急匆匆地追出去,却迎面撞见了一个背着自家弟弟的男孩。
他不过八岁上下的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同龄,一双手冻得通红,脸上和手上还沾着煤灰,然而与这些láng狈外形全然不符的,是他在残雪覆盖下的一双明亮又狡黠的媚眼。
他问:“这是你弟弟?”
得到卫源肯定的回答后,他竟然厚颜无耻道:“我救了他,你得给我些报酬。五两银子,不能少了。”
这并不是卫源和季三昧的第一次见面,但事实证明,季三昧和卫源的每一次见面都不是很愉快,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越往后,卫源就越讨厌季三昧,这种厌恶直到季三昧假死、阿汀消失那一天,达到了最顶点。
……现在季三昧已经回来了,可是阿汀又身在何处呢?
第61章 五通神(十九)
季三昧在季宅休养期间, 没一个仙派再不长眼来骚扰他们, 他去“一川风”里, 还能挑最娇艳的唱曲姑娘伺候,每天早中晚十袋烟,日子过得非常幸福且规律。
整个烛yīn仿佛被名为“沈伐石”的病毒侵蚀了, 它用极其丑陋的形式包围着季三昧,为他扫清了一切想要靠近他的灾祸,为他造出了一个安全无害的世界, 任何想要靠近他的人只要瞧到沈伐石, 都得低着头退避三舍。
过了这些时日,烛yīn城里长了眼睛的人谁瞧不出来, 有个住在季家的小孩儿,被沈伐石当眼珠子似的捧在掌心里疼。
“那小东西看着妖得很!”
“上次我看到他, 吓了一跳!你们说,他像不像季三昧那小子?”
“总不该是季三昧的私生子吧?所以那姓沈的才同他这样形影不离?”
谣言还没来得及聚成气候, 就没头没脑地散成了一堆灰,因为他们发现,自己没那个胆子再说关于季三昧的任何是非。
丁世秀的例子还在前头摆着, 虽说不知道这人是谁杀的, 但从杀人用的手法来看,烛yīn众人还是相信,他也是遭了沈伐石的报复,才身死殒命了的。
季三昧可无心去管烛yīn城人的忌惮,在他看来, 让人忌惮要比让人崇敬,要更简单也更有效,只要能和沈兄过得快活些,何乐而不为呢。
季三昧过去的那帮子酒ròu朋友,随着他的“死”早早散了,酒淡了,ròu也酸了,人人各自成家立业,又缺了季三昧这条纽带,谁也不敢轻易去招惹沈伐石,季三昧也无意告诉他们自己活了的事qíng。
知道自己复活的人越少越好,季三昧也不缺那几个狐朋狗友,他会给自己找乐子得很。
在某天清晨,季三昧去打马球,带上了沈伐石,季六尘和卫源。
季三昧骑了匹矮脚小马,提着根小杆子当摆设,在场上满场乱窜着去绊卫源的马,沈伐石则负责一对二,打了个十几杆比零。
卫源被他绊得火起,恨不得把季三昧拎起来打爆他的头。
在季三昧又一次驾着马哒哒哒从他旁边跑过的时候,卫源终于爆发了:“滚!离我远点儿!”
季三昧扛着杆叼着烟,玉雪可爱的小脸蛋上浮现出一缕让人想把他摁着打的笑容:“源儿,别那么bào躁,对身体不好。”
“……谁他妈是源儿啊!你再这么叫我我把你的嘴fèng上!”
对于卫源的抓狂,季三昧的反应是:“哎呀,好害怕。”
说着,他用马球棒轻描淡写地往卫源坐骑前右膝上轻轻一捅,颠得卫源差点摔下马去,然后这个王八蛋就拖着球杆,留下一路放làng形骸的笑声,跑了。
卫源一直追杀季三昧到中场结束。他余怒未消,取了一盏茶来喝,好解暑消火,可一口茶还没安安心心地咽下肚,身旁就又传来了一个叫他喝三百盏茶都消不下火的声音:“喂。”
卫源qiáng忍着把茶豁他一脸的冲动:“你做什么?”
季三昧在他身边坐下,由于有沈伐石jīng心用灵力护着,他身上连丁点儿汗都没出:“源儿,问你件事。当年你弟弟跟我走的时候,有告诉过你一声吗?”
似乎是没想到季三昧这狗嘴里还能吐出二两象牙来,卫源愣了愣,才“嗯”了一声:“他留了一封信。”
“信呢?”
卫源从怀里直接掏了出来,那封信显然被保存得很好,边角都没有弯折处,季三昧接过来,倒也没说什么恶心人的浑话,拆开就看了起来。
“兄长,我想出门游历些时日,勿挂勿念。卫汀留。”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值得卫汀在身上揣足八年光yīn。
季三昧把这区区十八字看了好几遍,才递回给卫源,卫源立即很嫌弃地把季三昧捏过的地方擦了擦,动作之露骨,表qíng之鄙弃,一点儿都不怕季三昧瞧见。
季三昧都有点好笑了:“我说,源儿,怎么就这么讨厌我?咱们自打第一次在马球场碰面,你好像就挺反感我。”
在季三昧的记忆里,他和卫源第一次正式见面就是在这个马球场,当时的他既无功勋,也无身份,和那些世家搭不上话,只能跟刚认识不久的沈伐石聊聊天,在沈伐石被他兄长叫走时,季三昧脸一转,就瞧到了卫源,他看他脸熟,便想上前跟这个邻居打招呼,卫源却把他当猪处理,刚跟他视线接触一下就掉头离开,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至于那个雪夜,自己从雪窝里救出了个孩子,并跑去事主家门口大言不惭地敲诈救援费的事qíng,由于和卫汀相关,被从季三昧的记忆中全部剔除。
卫源怪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在马球场?第一次见面?”
季三昧反问:“不然呢?”
卫源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着这人重生一世,脑子没全带进这个身体里来,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儿,才忍住了揍死他的冲动:“你全忘了?”
若不是那个雪夜,卫汀怎么会结识季三昧?怎么会在一觉睡醒过后盛赞“邻居家的大哥哥好温柔,喂我喝热水,还请我吃馄饨,帮我换衣服”?
卫源告诉过他多少遍,季三昧对他好是有图谋的,是打算从你兄长我这里敲一笔钱的,可小小的卫汀还是那样义无反顾地倾慕上了邻居家的小哥哥。
从此之后,卫汀的泥偶就不仅仅只做卫源的了,在卫源的旁边,往往还会多上一个叼着竹烟枪的王八蛋。
弟弟就这么被人忘却了,自己却不能提及,毕竟季三昧把卫汀的存在都忘得一gān二净,就算说了也没什么屁用。
再加上那段沉睡在回忆里的“鱼骨头”,卫源委实是如鲠在喉,索xing左右无人,他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一鼓作气地和盘托出:“……包子铺。”
季三昧:“嗯?”
卫源咬牙切齿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西城的包子铺。”
这件事对于卫源来说是一段再羞耻可鄙不过的记忆。
那个时候,卫家在他那个赌鬼父亲的压榨下已经败落得一塌糊涂,连嚼谷都不给兄弟和他重病的娘亲留下一点。父亲是一棵濒死的枯树,再加上母亲这棵拼死也要缠紧父亲的菟丝花,卫家两兄弟的日子过得很苦。
家里已经断了整整一日的粮了,卫源翻遍了家里,硬是找不出一枚铜钱来。他又不愿把家里的东西拿出去乱当,生怕父亲回来要当东西时找不到,把气撒在自己和阿汀身上。
自己挨顿揍倒是没什么,早习惯了,可弟弟身体向来弱得很,受不住饿,更受不住打。
卫汀xing子温和乖巧,自然不会喊饿,但是看到他小脸蜡huáng的样子,卫源心里头着实不好受,心一横,牙一咬,就跑出了门去,去了西城的一家包子铺。
此时已是临近傍晚时分,不少人出来用晚餐,包子铺老板和小二忙得很,一笼嫩白个大的硬面包子卧在街旁的一个大笼屉中,也没人看着,散发着一股ròu汁的鲜嫩香气。
卫源几乎没有经历什么心理斗争,就仗着个子矮小,凑到了笼屉边缘,手脚飞快地往自己袖子里揣了三个包子。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季三昧的。
季三昧站在旁边的一家点心店门口,袖手直直地看向他所在的地方。
卫源的心里打了个突,差点儿失手把袖子里偷来的包子全部摔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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