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身下地,蹦蹦跳跳,确定自己许的愿已经成真了,骨头也长好了,就取了摆在一侧小案上的烟枪,一边解开烟袋、摸出硝石,一边朝外走去。
好久没抽烟了,心里馋得慌。
他一出院门,就看到周伊人坐在院子一角,两条大长腿沿着台阶自然垂下。她换了件靛色常服,里头是一袭白袍,右手托着个竹烟袋,一缕缕烟雾在她显得冷qíng的薄唇和细长皙白的指尖缭绕,把她整个人衬出一股月朦胧鸟朦胧的媚意。
季三昧在她旁边蹲下:“借个火?”
周伊人斜睨了他以及他手上的硝石一眼:“你不是有硝石吗?”
季三昧厚颜无耻道:“这不是用一点磨一点吗。借个火。”
周伊人笑了:“跟以前一个德行,坐。”
季三昧就挨着自己上辈子娶的媳妇儿坐下了,周伊人把他的烟枪接过来,用自己的硝石打火,给他点上。
季三昧:“这么到位啊。”
“我可不敢累着你季大公子。”周伊人微笑,“沈三公子把你抱回来的时候,手都是抖的,你肋骨上碗口那么大的淤青,活像是长在他自己心口了似的。”
季三昧接过烟袋,先是浅浅抽了一口,享受寡淡的烟雾在四肢间缓缓流散稀释的快感,享受够了,才开始零零星星地问周伊人一些问题。
首先,他对周伊人手上的烟枪非常感兴趣:“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周伊人又吸了一口:“嫁给你以后。……后来你死了,想你的时候就会抽点烟。”
季三昧悚然:“不是吧,我这么造孽?”
他话里浓浓的自恋意味让周伊人无qíng地翻了个白眼。她补充道:“后来就上瘾了,和你没关系。”
……哦。
……妇人的心真是深不可测。
季三昧简单地把自己已经失去部分记忆的事qíng告知了周伊人,她并不怎么惊讶,反应挺淡的:“你转世还有记忆,本身就很奇怪。忘记一些事qíng也是正常的。”
跟周伊人讲话向来轻松,她通透得很,凡事能动手绝不bībī,就算bībī也只拣着简明扼要的说,所以相处着不累,也不用费什么太大的脑筋。
关于上辈子,季三昧有不少问题要问,还没张口,周伊人就心领神会,答道:“你娶我,是咱们两个的君子协定。你放心,我没对你做什么。”
尽管之前就猜到了,但从周伊人口中得以确定,季三昧还是松弛了不少。他开玩笑说:“那我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啊?”
周伊人冷笑一声:“就你?”
……季三昧觉得自己身为男人的尊严遭受到了无qíng的耻笑与践踏。
两个烟友在廊下又面对面抽了会儿烟,又jiāo换了各自的烟丝,气氛相当和谐。
季三昧拈着自己的烟袋子,把里头的紫玉烟丝展示给周伊人看:“这是我家沈兄给我种的。”言语间满是自豪。
周伊人反应依旧平淡:“原来季宅后面那片烟田不也是他种的?”
季三昧发现自己在面对周伊人时总能发掘出意外的惊喜来:“……啊?”
周伊人瞄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小时候我去西城,撞见过他。他在你家后面的荒地上鬼鬼祟祟的,我就跟过去看了一眼。他在荒地上撒种子,撒的菜种,应该是怕你家断顿。结果种子里好像带了烟种,烟田把菜田的养分全抢了,所以他种的菜都死了,烟糙活了。”
……哦豁,原来自己染上烟瘾全怪沈兄。
季三昧心里甜丝丝的,深觉自己遇上沈兄,是自己的三生大幸。
周伊人顺势问道:“对了,休书什么时候拿出来让我签一下?”一口烟雾在她殷红的唇间吞吐,“……别跟我说没有。早就写好了吧?”
季三昧从善如流,返身回屋,取了那张拟了七年的休书,放在周伊人手边,周伊人很痛快地在上头印了指印,并笑道:“从寡妇变成弃妇,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季三昧:“……”周壮士调侃自己可真下得去口。
自己这边的事qíng处理完了,季三昧也开始关心周伊人的近况:“上辈子我死了之后,你怎么样?”
周伊人微笑:“你死后我守寡了啊。”
季三昧:“……”他的周壮士变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正直的壮士了,居然会调戏人。
正在这时,沈伐石回来了,他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猪肝粥,见季三昧抽烟,脸色立时yīn了,二话不说把人拎过来,刚想发难,手里的小东西就含qíng脉脉地盯上了自己:“师父,我好爱你。”
说着,他还眨了眨眼睛,眼神澄澈如月光。
沈伐石想家bào的冲动顿时被打灭了十之八九,只是嘴上还在固守城池,不肯退让:“你的伤……”
季三昧抓过沈伐石的手,亲了一口他的手背:“谢谢师父给我的烟。”
沈伐石的耳朵红了:“……”
他忍不住想到了昨夜发生的事qíng。
……直到重新把季三昧抱在怀里,体内沸腾的血液才稍稍降了些温度。满腔嚣叫着的要毁灭一切的冲动,也随着怀里小孩儿的体温渐渐熄去。
——季三昧已经活了,但自己却还没有从他的死里走出来。
在昨夜,沈伐石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认识到这一点。
从十几年前季三昧的死为起点,沈伐石画地为牢,将自己圈禁其中。他一直以为自己走出来了,但是他并没有。
因此,他这次从yīn影中解脱的速度很快,快要回到觉迷寺时,他的jīng神就恢复了正常。
他指挥找来的王传灯和长安去妥善安置飞熊镇里的居民,自己则为季三昧疗伤,煮粥,熬药,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脑子格外清明地想着关于季三昧的点点滴滴。
如果他这次发疯,让季三昧落在了向小园的手里……
如果季三昧再次离开自己……
沈伐石不敢去想这种可能,他觉得哪怕只是想一下,他的头就像是要炸裂开似的钝痛,过去的yīn影又一片片嬉笑着在他脑中浮现,直到把他整个人染成深不见底的黑。
……他是时候该从季三昧的死中走出来了,不能因为过去季三昧留下的yīn影,而妨碍他照顾现在的季三昧。
想到这里,沈伐石也不忍心再怪季三昧,一颗心柔软了下去,稍微用力地亲了亲季三昧的脸,就当做是惩罚。
随后,他把温度刚好的猪肝粥递给季三昧。
猪肝粥粥咸味鲜,猪肝又饱满个大,一片片切得匀厚瓷实,再撒上一点点碧绿纤薄的葱花,鲜美得叫人想把舌头也跟着一并咽下去。
季三昧就着味道浓郁的猪肝粥,一口口吃下了周伊人的故事。
在和季三昧“结婚”后,周伊人自然而然地搬进了季宅,同样,她也是第一批听到季三昧死讯的人。
周伊人和季六尘一样,都以为死去的那个人是季三昧,因为自那夜离宅后,季三昧当真没有再回来过。
除非季三昧时刻准备着逃离烛yīn,否则他不可能就这样彻底地销声匿迹。
接下来,满城俱是哀声,都在传颂季三昧的功绩,众口一词,所有人都将这个人拱卫成了烛yīn的英雄,将他满怀感qíng地捧到天上去,真心实意地为他的离去而哀悼。
但是,周伊人总觉得这些言论刺耳异常。
无他,在她看来,季三昧缺点满满,平素也并不多么招人喜欢。
她听过不少关于季三昧的坏话:此人悭吝小气,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左右逢源,以卑鄙手段助季氏崛起,吃着人血馒头往上爬,可谓是无君亦无父。
就连早先的周伊人,也十分看不上他灭泷冈的小人手段。
而在跟季三昧生活过一段时间后,周伊人认为,季三昧传出这些恶名,都是有一定道理的。
然而,就在季三昧死后,这些恶评竟然一股脑的消失了,季三昧是烛yīn的英雄,是正道的光彩,是舍生证道的君子。
这样集中的、有组织、有预谋的“善意”chuī捧,叫周伊人脊背发冷,心中不快。
于是,她选择了离开烛yīn,也省得面对那一张张虚伪的面孔。
自此后,人似沙鸥,转徙江湖,她再也没有回故土看上一眼。
这些年世道混乱,许多散落在各门派外的游方道士深谙不抱团就没办法活下去的道理,于是由人牵头,创立了“无修楼”,专门收容正道修士,向他们派发除妖正道的任务,并给以一定的佣金,雇佣修士来为百姓除妖,本质上和沈伐石做的事qíng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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