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手字就是从郑存汉那学来的。
那时郑存汉曾经这样教他:“做人就要跟写大字一样,恪守原则,方正刚直,该退的时候你要退,该进的时候你要进,就算是弯了、折了,心里也要有个度在那儿——要不然看上去就很难看,字不成字,人不成人。”
“前世”的怨怼渐渐淡却后,那些被遗忘的相处时光反而清晰起来。
他的xing格确实跟外公十分相似。
郑驰乐说:“老头子确实教给我很多道理。”他以为韩老爷子是为了了解郑存汉后来的生活才把他叫过来,自发地聊起了一些关于自家外公的事。
韩老爷子也不打断,只是仔细地听着。他已经打听到了,郑存汉对外一向宣称郑驰乐是他老战友的遗孤,所以郑驰乐要管郑存汉当父亲,要管亲生母亲当姐姐。据说有段时间郑驰乐闹腾得厉害,被郑存汉送到了岚山监狱附近的小学寄宿。
自那以后郑驰乐就学乖了,成绩依然优异,但却没了那上天入地浑不怕的牛脾气。
韩老爷子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不过人世间的辛酸苦辣他多少也尝了个遍。
他可以想象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从小被告知没有了父母亲人是多么痛苦的事,更何况郑驰乐的亲生母亲郑彤本来就在身边!
从他发现的蛛丝马迹看来,郑驰乐是知道自己的身世的。也许郑彤曾经因为一时qíng难自禁而将真相告诉了他,偏偏又被顽固过头的郑存汉死死按着不让相认,郑驰乐才会那么闹腾。
后来被远送、被告知郑彤结了婚,这个小娃儿又该是怎么样的心qíng?
韩老爷子本来就有些喜欢郑驰乐,这么一想总觉得为这个小娃儿难受。
从总的方面看来,郑存汉的做法是对的,按照他的安排去做郑驰乐母子俩绝对可以和乐一世,做一对感qíng极好的姐弟。可郑存汉做事总会忘记考虑感qíng这一变数,母子日夜相处,那样的秘密又怎么可能隐藏一世?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郑存汉自己那样绝决,遇事总是不带丝毫感qíng地做出选择。
韩老爷子看着郑驰乐,目光越发爱惜。
郑驰乐挑出跟郑存汉有关的记忆给韩老爷子说了一遍,却不其然地对上了韩老爷子满是关爱的双眼,一下子就愣住了。
韩老爷子的qíng绪早已收放自如,他怕吓着了郑驰乐,缓声说:“这些年老郑过得不是很好啊。”接着反倒是他给郑驰乐说起了郑存汉当初的事。
郑存汉鲜少提起自己的事,郑驰乐还是第一次听到那样的过往。
对于别人来说那是峥嵘岁月,可对于郑存汉而言那并不是多好的回忆,因此他始终闭口不提。
但是从别人口里说出来,那段日子也有种别样的不凡——即使故事的结局并不美好。
郑驰乐沉默下来。
郑存汉临去前的一晚也特别叮嘱他别搅和到叶家那趟浑水里面,回想起来郑存汉当时确实yù言又止,似乎还有什么未尽之言。
没想到藏着的是这样的过去。
有这么一段老恩怨在,qíng况就更加复杂了。
郑驰乐理解叶盛鸿的怨怒,如果他不是重来了一遍,肯定也没法放下心结重新审视一切。也许郑存汉的做法有他自己的道理,有他自己的考量,是当时的最佳选择,可他们在感qíng上依然无法接受。
现在他外公已经死了,这注定是一段无解的仇怨。
所以郑存汉再三叮嘱他别跟叶家扯上关系。
只不过……
郑驰乐的心猛地一跳。
韩老爷子为什么要对他说起这些?从韩老爷子的话里看来当初他们也并没有多深厚的jiāoqíng,为什么会特意把他找过来聊这么久?
郑驰乐可不信韩老爷子是因为老来寂寞,想找个人聊聊!
郑驰乐抬眼直迎韩老爷子的目光。
韩老爷子喜欢他敏捷的思维,也不绕弯子了,他善意地一笑:“其实我找你来不是想聊这些,这几天我打听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这刻意的停顿让郑驰乐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见韩老爷子似乎还有意吊他胃口,郑驰乐眼神微凛:“老首长,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事。”
这下轮到韩老爷子愣住了。
他看着郑驰乐坚定的目光,心中一恍惚,恍然间像是看到了当年的郑存汉。那时候他并不同意郑存汉去出最后一个任务,可不知怎地,对上郑存汉的双眼后他居然无法拒绝。
就是这样的秉xing!只要认定了的事他就会朝着自己选好的方向走下去,无论前面是荆棘满路还是鲜花遍地,对于这样的人来说都没有差别。
韩老爷子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大包大揽地将事qíng安排下去,否则这娃儿要是犯了拧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韩老爷子也看着郑驰乐:“说吧。”
郑驰乐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我知道您也许已经发现了什么。但我这里只有我知道的版本,我的母亲下乡时爱上了一个城里来的知青,比她大上几岁,说自己叫荣重。分别时他们没有给过彼此任何承诺,于是各自回家以后我的母亲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直到我五岁那年她看到一个同窗从首都带回来的婚宴照片,才知道自己连对方的真名都不知道。而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荣重’其实叫叶仲荣,很清晰易懂的化名,而且非常贴切。”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依旧带上了点儿讽刺。
对于无关的人,郑驰乐嘲讽起来一向没有客气可言。
韩老爷子当然听得懂他的话,郑驰乐的意思是叶仲荣以荣华权贵为重,他想要为女婿辩解几句,但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太单薄太牵qiáng。当时的qíng况叶仲荣是骑虎难下没错,可他要是把话说明白了,韩家能挑的人多得是,难道还非bī着他答应不可?
韩家可不会丢了自己的脸面!
可叶仲荣这些年对自己女儿确实没话说,即使自己女儿身体弱、自己女儿没法生儿育女,叶仲荣依然尽好了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
对于他来说,这个女婿是合格的。
可惜这种合格是建立在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家庭的不幸之上。
韩老爷子自认这辈子行事正直,几乎没有对不起谁过。看着郑驰乐稚气犹存却带着决绝的脸,韩老爷子叹了口气:“有句老话说得好,镜难自照,剑难自击,在大事上仲荣他从不含糊,可是在自己的事qíng上面他总是做不出好的决断。”
郑驰乐不说话。
韩老爷子正色说:“你不想跟叶家扯上关系,对吗?”
郑驰乐点点头。
韩老爷子说:“我有个想法,你听一听吧。”
郑驰乐说:“老首长您说。”
韩老爷子微微闭眼:“我也不赞同你回叶家。”
郑驰乐早有所料,静静等着韩老爷子的下文。
韩老爷子观察着郑驰乐的神qíng,见郑驰乐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心里更为欣赏。
沉得住气才能做得成事儿。
他继续说:“我的意思是现在的叶家不适合回去,表面上看起来叶家现在是和乐融融,实际上早就已经到处都是暗涌,你回去的话很容易会变成叶家各支斗争的牺牲品。”
听到韩老爷子在为自己考虑,郑驰乐沉默下来。
他有点不解,一般人听说自己女婿有‘私生子’不是会bào跳如雷的吗?
韩老爷子看出了他的疑惑,委婉地解释道:“你知道叶家,知道仲荣,那你知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孩子?”
郑驰乐心头一震。
没有!一直都没有!即使是他所知道的那个“未来”,叶仲荣也没有孩子。
韩老爷子见他面色恍然,沉声说道:“叶家老大揽权心很重,对仲荣非常忌惮。当初仲荣会成为我女婿,就是因为他在背后推动,他就是要让仲荣后继无人——因为那时候很多人都已经知道我女儿的身体状况,诞育子女是不可能的事。说实话,知道你的存在时我是挺恼火的,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过后我就高兴了,有些人处心积虑地算计,终究算不过天意!”他保证,“乐乐你放心,我不会擅自安排你的人生,更不会让你bào露在他们眼皮底下。我只有一个作为一位父亲的不qíng之请——”
郑驰乐微怔:“您尽管说。”
韩老爷子说:“听说你的师父季chūn来是当年那位‘葫芦居士’唯一的弟子,医术超群,而且最擅长用温和的药物来调理病体。我想让我从小病弱的女儿到你们淮昌那边休养一段时间,把身体慢慢养好。”
郑驰乐知道韩老爷子只有一个女儿,可韩老爷子摆出这样的姿态、搬出这样的理由,他根本没办法拒绝。
就算他现在拒绝了,韩老爷子也能直接找上他师父,结果还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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