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季禹说:“你今年几岁?”
谢则安说:“过了这个年就十七了。”
谢季禹说:“今天你姚先生在上朝时已经表明他对你的维护,凉州知州大概会在这一两年内致仕,三郎,到时候你才二十不到。”
谢则安皱起眉,说:“应该不会轮到我头上。”
谢季禹说:“你说的这句话,你自己信吗?”
谢则安:“……”
谢季禹说:“三郎,十几岁当上知州,任期满后回京入馆阁。你与陛下关系亲近,再过十年,你可能连政事堂都进去了。”
谢则安沉默。
谢季禹说:“再过二十年,你会走到什么地方?到那时候,你也许已经没有往上走的机会了。但那时你才三十来岁,正当壮年,做起事来只会比现在更加得心应手。”
谢则安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谢季禹敲打他,是怕他把摊子铺得太大,日后无法收场。如果一个君王对臣子已赏无所赏,臣子却又处于野心勃勃的年纪,想都知道会有无数猜疑和矛盾随之而来。
谢则安苦笑说:“您也太看得起我了。”
第127章
谢季禹没有与谢则安聊太久,很快回了他和李氏的院落。
谢则安静立片刻,正准备回房睡觉,却瞧见转角处有一角衣角,随着夜晚的冷风轻轻拂动。
谢则安静静望过去。
赵崇昭从走廊尽处转出来,脸色平静,仿佛对谢则安和谢季禹刚才的谈话一无所知。
谢则安看着赵崇昭肩膀上的雪,一下子明白他站了多久、听了多少。
他静默片刻,抬起头与赵崇昭对视。
赵崇昭呼吸微微一促。
要他在谢则安面前伪装,实在太困难了,谢则安给他一个眼神,他就会缴械投降。
赵崇昭上前两步,重重地将谢则安抵在门板上。他抓紧谢则安的肩膀:“三郎,我快疯了,三郎。”
谢则安深吸一口气:“陛下,冷静点。”
赵崇昭松开谢则安。
没等谢则安松一口气,赵崇昭已将他带入怀中,回手关上房门。
赵崇昭用力抱紧谢则安,人明明在他怀里,给他的感觉却像是随时有可能消失不见。
谢季禹他们对谢则安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他们说的话谢则安一定会听,更何况谢则安本来就比别人要冷静清醒。谢则安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会被多少人劝说要离他远一点、要记住“天家无qíng”这句话——他要怎么证明,他到底要怎么才能证明给谢则安看。
赵崇昭想把谢则安揉进自己怀里:“三郎,我不一样,三郎,我对你是不一样的,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我永远不会怀疑你、猜忌你,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谢则安听着赵崇昭言之凿凿的保证,闭上了眼睛。
谢则安相信赵崇昭说的是真心话,至少在这一刻,赵崇昭是真心这么想的。
赵崇昭像是惶急的孩子,把自己所有能想到的最好的话都挤了出来。
只是赵崇昭总不能永远不长大。
谢则安想要亲赵崇昭一下,亲眼前这个对自己全心全意的人一下,可是他不可以。
赵崇昭不仅仅是赵崇昭,他是一国之君,是晏宁的哥哥。
而他是晏宁的丈夫——即使有名无实,在别人看起来却是真正的夫妻。
若他们只是男人和男人,他也许不会顾忌那么多。
但他们之间不一样。
他们做这样的事一旦被别人发现,无论是他还是赵崇昭都会迎来灭顶之灾。
谢则安摒却脑海里亲近赵崇昭的念头。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往赵崇昭心头那把火上浇油,他应该是他们之间维持清醒的那个人才对。
有过这么一个人,愿意为他冲破世俗的藩篱、愿意为他抛却原则和自我,已经很好了。
难得有这样一个人,他怎么能看着他为自己万劫不复。
谢则安说:“陛下,感qíng这种事讲究你qíng我愿。”
赵崇昭愕然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说:“我是晏宁的丈夫。”他平静地与赵崇昭对视,“我爱她。”
赵崇昭脸上的肌ròu微微抽动。
晏宁晏宁,他们之间还有一个晏宁——
谢则安说:“我们走到现在这一步,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我一直不敢说实话,因为我害怕陛下你会生气。”
赵崇昭咬牙说:“你现在就不怕我生气了吗?”
谢则安说:“我当然怕,但我更怕陛下你失控。若是陛下你失控之下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我恐怕无法抵抗。”他指示赵崇昭刀锋般凌厉的目光,“老实说,光是想想就觉得恶心,男人和男人之间怎么能做那样的事。”
赵崇昭手臂的肌ròu死死绷紧。
谢则安不敢伸手抓谢则安,他怕自己一碰到谢则安就会像他说的那样“失去理智”。
谢则安嫌恶的话、嫌恶的眼神像刀一样剜着他的心,他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死死地盯着谢则安。
谢则安说:“与其那样,还不如早点把话说开。看在晏宁的面子上,陛下就算再生气,应该也不至于杀了我才对。”
晏宁、晏宁、晏宁——
赵崇昭心里的火越烧越旺。
谢则安的目光转向窗外,说:“记得刚和晏宁见面,天也正下着雪。我走进晏宁住处,隔着一重又一重的纱帘。”他慢慢地回忆,像是充满了恋慕,“我当时还小,好奇心很重,于是我故意和她唱反调,吸引她的注意力。”
赵崇昭睁大眼。
谢则安当初和晏宁公主见面的qíng形,他并不清楚。
听到谢则安那温柔似水的语气,赵崇昭心如刀割:“不许再说了!”
谢则安说:“后来我们通起了信,虽然聊的是正事居多,但我在最末qíng不自禁地给晏宁送了一首词——这后来成了我们通信的习惯,我搜肠刮肚地把我想到的最好的诗词写给晏宁。”他避开赵崇昭的目光,“皇天不负有心人,有天我回到家,看到晏宁坐在我院子里的梅树下,我还记得她脸色有点白,和树上盛开的白梅非常相近,那么聪明又那么孱弱。”
赵崇昭握紧拳:“我说了,不许再说!”
谢则安说:“再后来,我当上了东宫侍读。当时晏宁偶尔会过来,可我还是不满足,所以我想办法让陛下你跟我学画。我知道你会去晏宁面前说起,也知道你会邀请晏宁一起来学。”他转过头来,对赵崇昭说出最残忍的一句话,“我与晏宁有qíng人终成眷属,其实全靠陛下您成全。”
赵崇昭猛地退后两步。
过去的种种清晰地浮现到眼前,与谢则安说的毫无出入。
这也解释了赵英为什么会给谢则安和晏宁指婚,因为他们早就暗通曲款、私相授受——他们早就——早就借着帮他这个理由暗中相恋。
再想到晏宁一遍一遍地重复“他是我的驸马”,那“我的”两个字灼烧着赵崇昭的理智。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谢则安不拒绝他,是因为不敢拒绝他。
和别人一样,谢则安害怕他,害怕他的喜怒无常,害怕他的凶狠残bào,害怕他、害怕他——谢则安只是害怕他。
往日的种种美好,在这一瞬间轰然崩塌。
谢则安爱晏宁,谢则安害怕他,谢则安觉得他们之间很恶心。
赵崇昭手背青筋bào现。他后退两步,愤怒地斥喝:“你不是三郎!你不是!”
谢则安说:“对,我不是。”他直视赵崇昭的眼睛,“我是谢衡,这几年与别人书信往来,用的都是‘则安’。成年之后再jiāo朋友,很少人会喊‘三郎’这个小名了。陛下,人总是要长大的。”
赵崇昭的火仿佛被谢则安的目光浇熄了。
他觉得有点可悲,即使是谢则安打碎了他所有的幻梦,他仍然无法在谢则安的注视下发怒或发狂。
赵崇昭咬咬牙,用尽所有力气转过身,大步迈了出去。
屋外正下着雪,风雪打在脸上,又冷又冰,他却感受到眼眶涌上一阵热意。
没有了,没有了,三郎没有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了“他”,或者说他所爱着的那个三郎根本不曾存在过。那个三郎仿佛只存在于他幻想中,而他却傻傻地对那个三郎付出了所有的爱怨喜怒。
他该怎么收回来、他该怎么把它们收回来——他收不回来——
赵崇昭快步离开谢家,连多留一会儿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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