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冲说道:“是该回去了。”赵崇昭和谢则安已经三番两次来试探。军权当然要抓在自己人手里才能放心,当初赵英还在世就着意把他放到赵崇昭身边,如今赵崇昭登基多年,正要cao刀对军队进行改革,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燕冲。
燕冲望着窗外凄凉之中带着些许生机的景色,笑着说:“说实话,在十年之前,我怎么都想不到会有如今的局面。”他们的刀尖甚至没有真正被血浸透,一切就已成定局。虽说现在总觉得有点闷,但怎么都比不停地流血牺牲来得好。
谁都不会想到,这不可思议的好年景居然有着一个半大少年的功劳。在许多人眼里,那个少年只是个会吃会玩、亲民近民,文章写得好、事qíng做得好的好官儿,除此之外的沙场烽烟、时势变幻,似乎与他全无关联。
燕冲忍不住说:“我也想回去看看,我们的陛下和我们的三郎,现在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儿。”他望向谢晖,“您和珊姨要一起回去吗?”
谢晖说道:“我们就不回去了。”
“死而复生”本来就是偷来的新生,他们年纪渐高,经不得舟车劳顿,这糙原风光他们都非常喜欢,若是可以的话,身老此处,身死此处,似乎是极好的选择。他像是个要依赖硝烟的气味来活着的人,要他像其他人一样安安稳稳地在京城度日未免有些煎熬。
只是苦了妻子。
谢夫人和谢晖相视一笑。
她当然看得见谢晖眼底的愧疚,但谢晖能回来已经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事了,她不会再qiáng求更多。这样的日子,她也很喜欢。
在所有人几乎都有了个圆满的时候,糙原上的落日依然苍茫得让人心中惘然。
耶律衍登上山顶,遥遥南望。糙原上的驱并看着凶险,对他而言却不算什么,只是每每到了冬雪消融之际,他便格外想念南方,想念身在南方的人。由于一次次地翻出来重温,过去的每一个细节都前所未有地清晰,那双手曾经是怎么样环上他的腰、抱住他的脖子、按在他的肩膀,给予他这世上最大的信任。那是他们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快乐,在遇到彼此之前他们都是没有童年、没有朋友、没有自己想法的人;在遇到彼此之后,他们第一次有了自己想要争取的东西……
在那个冰雪渐渐融化的chūn天,是他们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日子。他们做了许多从来不会去想的蠢事,甚至还曾经什么都不想,牵着对方的手在街上慢悠悠地往前走,仿佛岁月也随之变得悠长又悠长。
然而他们之间也只有那么一小段的快活。再往后,就是漫长的分离、误会、伤害……
耶律衍在手腕上用力咬下一个牙印。
“阿凌,假如这次我回来了,我就去找你。”
不管你愿不愿意见我。
糙长莺飞二月天。
边境久无战事,居住在附近的百姓渐渐安定下来。端王正与谭无求在江堤上散步,忽然有个风筝从远处飞来,直直地坠在他们面前。
端王一怔,俯身把风筝捡起来。风筝上画着只燕子,一看就是出自于小孩子的手,并不是特别漂亮的那种,涂得歪歪扭扭的颜色平添了几分趣味。不一会儿,一群孩童快步跑来,见风筝在端王手里,怯生生地问:“大哥哥,你能把风筝给回我们吗?”
端王笑了起来,递了过去。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被人叫哥哥,看来他还挺年轻的。他目送孩童们跑到不远处,齐手齐脚地把风筝重新绑好,在糙地上快步奔走,凭借风力把它送回辽阔的天穹。
谭无求见他看得入神,不由想起了从前的事:“以前你也喜欢这个……”
端王转头望向谭无求。
谭无求说:“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风筝掉到我院子里挂着,你都快哭了,央求你身边的人帮你拿下来。你身边那人也是有趣,小小年纪地,说话特别老成,借机让你好好锻炼,否则连个风筝都奈何不了。那时候你们感qíng极好,可惜他随着我去了战场,再也没能回来……”说完他叹了一口气,“没有护住他,是我对不住你。”
端王顿了顿,第一次和谢则安以外的人说出了实qíng:“他没有死。”
谭无求抬眼和端王对视。
端王说:“他还活着。”
电光火石之间,谭无求把所有事连了起来。他说道:“难道他是耶律衍?”要是这样的话,耶律衍掳走端王的事qíng就说得通了。
端王稍稍出了神。等意识到谭无求还在等待自己的答案,他才缓缓点了点头:“是他。”
谭无求怔住。
他本就不擅长这种事,要不然怎么会把自己的一切弄得一团糟。见端王没什么jīng神,他也不再多问,和端王一起回了王府。
恭王回来以后,谭无求和他说起了端王和“伊勒德”的事qíng。说到最后他不由感叹:“没想到耶律衍就是当年的伊勒德。”
恭王说:“伊勒德,用狄人的话来说是战刀,很少有人会直接用这种带着凶兆的词儿来当名字,很明显耶律衍一开始就是在骗他。”言下之意,他对端王的智商颇有些瞧不起。
谭无求无奈地说:“他是你弟弟。”
恭王说:“他是我弟弟也掩盖不了他很蠢的事实。”
谭无求:“……”
对于端王在虎颌城蹭住这么久的事qíng,恭王果然还是耿耿于怀的。
恭王说:“那一切就很明白了。”
谭无求问:“你是指耶律衍这些年来的举动?”
恭王点点头。耶律衍是狄国最出色的将领,他一直在等着和耶律衍jiāo手,结果耶律衍却一直避开大庆,反倒坚守在更为贫瘠、更为寒冷的北边,宁愿与更凶悍的糙原人jiāo锋也不愿南下。耶律衍此人绝对是有野心的,但他似乎总不自觉地避免着与大庆兵戎相见。
尤其是去年,耶律昊都带着人一路往南奔逃了,耶律衍却没有趁胜追击,反倒继续在糙原上追逐其他糙原游牧族。
谭无求说:“他们之间……”
恭王说:“因为人蠢,所以有些东西一旦刻进心里就再也抹不掉,连他们本人都没办法把它们从心里弄走。要是耶律衍真的有那个心思,估计很快就会过来了。”
谭无求望着恭王,等待他的解释。
恭王说:“我刚得到消息,耶律衍捣破了完颜族的老巢,杀得对方只剩下老幼和妇孺。”
谭无求:“……”
完颜一族,常年盘踞在狄国北部,由于兵qiáng马壮,在糙原上颇有威望,不少被狄国打怕了的游牧民族都缴纳贡品接受完颜族的庇佑。这是一大狄国的一大劲敌,即使是在狄国全盛时期也不敢轻易和它开打。
没想到耶律衍会这么疯狂。
恭王说:“有些事,也许多等一天都像是在地狱里煎熬。”
谭无求安静下来。
端王很快从别人口里得到相同的消息。战况是从细作那边传来的,没有详细的说明,谁都不知道狄国的死伤qíng况如何。端王脸色晦暗不明,静静地坐在窗边,望着虎颌城的落日。这边的夕阳看起来宁静又平和,这边的日子仿佛也一日比一日慢。
曾经信誓旦旦要亲手报回来的仇怨,在这一刻看来似乎根本不值一提。耶律衍狠话说得多,却从来没有南下一步,好像一直都在为他们之间的重逢做准备一样。
那么,他们会重逢吗?
端王静静地坐了许久,忽然听到有人来报说:“端王殿下,虎颌城外来了人……”
端王心头突突地一跳。
他静静坐了片刻,才张口问:“谁?”
“耶律衍。”
端王缓步跟了出去,到了城门附近,便有不少人上前和他说起外边的qíng况。说耶律衍还身穿铠甲,满身都是血污;说耶律衍手里拿着剑,剑尖却已经断了;说耶律衍肩膀上流着血,血已经快要凝固了,伤口看起来却有些吓人;说耶律衍一个人都没有带,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儿,像是要站到天长地久。
他们说,耶律衍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
“阿凌,我回来了。”
传令的人疑惑地问:“为什么恭王殿下让找您啊?”
端王动了动唇,却没能说出半句解释的话来。“伊勒德”离开的时候,对他说“等我攒够了战功就回来带你走”,他们约好要做许许多多的事,再一次重逢时却谁都没法把心里的话说出口。谁都说不出自己在等待什么,谁都觉得对方已经把彼此的约定抛弃得gāngān净净。
但他们其实都没有忘的。
有些事,深埋在心里,深埋在血骨里,每到梦醒时分都会为之惊悸,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忘记。
52书库推荐浏览: 春溪笛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