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她垂眸看着瓷盏里清亮的茶汤,眼神逐渐变得飘忽。
皇帝隔着一张案几,瞅着她心不在焉的模样,眼神幽深难测。
“对了,今日是中秋佳节,朕还不曾送你节礼。”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她猛地清醒,“什么?”
皇帝重复道:“朕说,朕要送你一份中秋节礼。你想要什么?”
她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又愿意搭理她了,想了想,谨慎道:“臣妾没什么特别想要的,陛下看着给吧。”
皇帝笑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声音里有难以察觉的涩意。
正在此时,何进抱着一张瑶琴进来,行了个礼,“陛下,臣把‘绿猗’拿来了。”
“‘绿猗’?”顾云羡奇道。
皇帝解释:“就是你今晚弹奏时用的那张琴。”
顾云羡回忆起那悠扬清淑的琴声,不由道:“这倒是张极好的琴。”
“这是自然。这‘绿猗’是在孝宗朝时由当时最著名的斫琴师制作而成,后来孝宗皇帝将它赐给了自己的嫡亲侄女、未来的儿媳妇。”见顾云羡看着他,微微一笑,“对,也就是后来的贞淑皇后。这琴已有近一百年的历史,是张实实在在的古琴。贞淑皇后驾崩之后,就一直收藏在宫中,不曾转jiāo他人。”
顾云羡颔首表示明白,然后在心里揣测他说这么多是想做什么。
“朕把这张琴送给你,好不好?”皇帝看着顾云羡,明亮的烛光里,他眼神温软,“朕记得你从前说过,很羡慕贞淑皇后。这是她的琴,你应该会喜欢。”
他的口气太温柔,让顾云羡一时愣在这里。
方才一路都冷若冰霜,转头却送她这样的礼物,这转变也太大了,让人不知如何去应对。
“怎么,你不喜欢?”见她不答,他挑眉问道。
“不,臣妾很喜欢。”她忙道,语气欢欣。
这不是假话。
她是真的很喜欢这张琴。所以即使送琴的人是他,也挡不住她发自内心地觉得欢喜。
何进将‘绿猗’放在她面前,她低头仔细打量,琴身是幽幽的绿色,上面装饰的珠玉在烛光里泛着荧荧的光,仿佛一管沾了雨珠的翠竹。
她忽然觉得这琴很像一个人。
那个气质清雅,能弹出天籁之音的男人。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1”她低声念道,“这名字取得真是合适。”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慢悠悠地念完下一句,“云娘这话在夸谁?”
她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首《淇奥》歌颂的是德容出众的男子。而她方才念这首诗时,脑海中想的竟是那个与她几乎没什么关系的人。
嫣红的双唇抿出一个微笑,“自然是在夸琴了。陛下真是细心太过,臣妾随便念首诗也要多想。”
他神qíng不变,只低笑道:“是啊,朕想太多了。”
这话的口气有些古怪,她莫名地觉得不安。
他似乎没有发觉她的不安,犹自微笑道:“对了,朕宫宴上说了要跟你请教琴曲。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云娘可愿为朕弹奏一曲?”
她颔首,“陛下想听什么?”
他想了想,“就弹《淇奥》吧。”
她只愣了一瞬,便微笑道:“好。”
纤指拨动琴弦,清丽的琴声流泻而出,讲述了那个活在传说里的绝世美男子:“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曲声未完,琴弦却忽地断掉。她指尖一痛,忍不住蹙起眉头。
他一把捉过她的手,仔细察看。却见她原本白嫩的指头微微发红,应该是被琴弦给弹到了。
他忍不住道:“怎么不小心一点?”
“陛下恕罪。”顾云羡道,“臣妾可能是今夜有点累了,才会心神不定之下,把琴弦弄断了。陛下如果仍想听曲,不如换一张琴,臣妾重新弹给你听吧?”
今晚真是诸事不顺!从来不知道弹个琴也能搞出这么多事来,早知道当年就不学琴了!
皇帝见她眼含期待地看着自己,似乎担心他会一怒之下甩袖而去。
这样的神qíng有些小心翼翼,有些畏惧。
他沉默良久,忽地轻叹一口气,“你很害怕吗?”
顾云羡一愣。
“在朕身边待着,你很害怕吗?”
顾云羡没料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皇帝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动作温柔,“那时候,你说你羡慕贞淑皇后,是因为什么来着?”
她想起那一夜,她在大正宫为他弹奏《随长风》,然后轻声细语地对他诉说自己从那支曲子里看出的东西。
“因为,她与中宗皇帝心有灵犀……”她顺着他的问题答道。
“人之所以会羡慕他人,是因为觉得他们拥有我们没有的东西。你羡慕贞淑皇后,是因为你觉得,你与朕,并不是她与中宗皇帝那样,对不对?”
她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心底发出一声无力的叹息。
还是问出来了。
今夜打从听到她的琴声那刻起,他的心qíng就没办法平复。他可以说服自己相信她与崔朔没有瓜葛,却无法释怀自己亲耳听到的那一段琴声。
她说,那样的演奏方法只是在效仿江夫人。崔朔和徐庆华都相信这个说法,他却不能。
那曲子里的怨愤与不甘太qiáng烈了,qiáng烈到让她后面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其实不是第一次了,不是吗?很早之前,他就发现了许多蛛丝马迹,许多疑惑。他不愿深究,一一在心中给了解释,可是今夜在听到她的琴声后,却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下去。
她并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喜悦开怀。
顾云羡只觉得自己脊背发寒,手掌里连冷汗都出来了。
脑袋里只剩下一个想法:他知道了。他真的知道了。
自己以前总作出对他深qíng不悔的模样,只要他对她好,就什么都不计较。可是经过今晚,他看出了她心中其实还藏着不甘,藏着怨愤。
他会怎么想?
如果真的追究起来,这便是欺君大罪。她不用等景馥姝死,就要先去见太后了!
一定要想个办法!
垂下眼眸,她的神qíng变得黯然,“陛下是怎么想的?觉得臣妾骗了您么?”声音里满是悲伤无奈,“是,臣妾害怕。”
“你怕什么?”
“还能有什么?这宫里有这么多人在算计,有这么多的陷阱,每一步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终日惶恐,这样的日子臣妾从前当皇后的时候就受够了。可那时候臣妾好歹还有身份的庇佑,如今却势弱与人,处境不知危险多少倍。您让臣妾怎么不怕?”
他默然半晌,“可是,你如今有朕护着你……”
“正是因为陛下您愿意护着臣妾,那些人才更恨臣妾!”她道,“陛下爱重臣妾是臣妾的福分,却也是六宫见妒的源头。臣妾必须时时刻刻都打起jīng神,才不会被人算计了。”
他看着她许久,苦笑三声,“朕以为朕对你好,你是欢喜的。却原来,你当这是麻烦……”
她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陛下是这么想臣妾的?”口气有些激动,“不。臣妾是害怕那些人算计我,却从未将您的宠爱当成麻烦。如果臣妾真的这样想,当初就不会回到您身边了。”
他不语。
她低头,似乎努力想平复自己的qíng绪。然而没有用,黑玉一般的眼眸里还是涌出泪来。
她有些气恼,索xing直接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陛下不是问臣妾羡慕贞淑皇后什么吗?臣妾告诉您吧。臣妾最羡慕的,是中宗皇帝对她的一片心。陛下您也知道,中宗皇帝为了拔出世家,筹谋数十年。费了多次大的心血,最终却只是将温氏赶回了本家,不曾伤过温氏族人的xing命。比起来,万氏的下场就要凄惨多了……”
顾云羡口中的万氏,乃是仅次于温氏的大晋第二世家,在中宗朝时被举家查抄。族长和诸位族老共二十七人被斩于独柳树刑场,数千族人发配蜀中,永世不得召回。
两相对比,不难看出中宗皇帝心中,到底顾念着与贞淑皇后的qíng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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