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峰:“我本来就有点生气,再被人一撺掇说要收拾二尾子,就真觉得自己是带头大哥,一群兄弟等着我来除“四害”呢。从那以后,所有人都开始孤立王安,到什么程度呢,只要他上课发言,全班会一起嘘他,靠窗户的人把窗子一水全打开来,说是除骚气,连老师都制止不住,你能想象那场面吗?”
夏天理解地点了下头:“能,法不责众,集体作恶的确很难控制。”
“还不止这些,”高建峰叹口气,“王安被堵在厕所里好几次,有一回我也去了,一群人把他bī到墙角,有人说要看看他长没长胸,还有个“见多识广”的,说女的下头和男的不一样,当场就要扒他裤子。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心里觉得不该这么做,可一声都没吭,就那么看着,直到王安被bī急了说要跳窗户,又有人喊了声老师来了,所有人这才一哄而散。”
夏天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高建峰脸上的神qíng也有些难描绘,尽管尚算平和,但眼神却很复杂,有回忆的挣扎,也有愧疚和一丝清晰可见的疼痛,纠缠在一起,终于bī退了时常萦绕在他身上的,那种满不在乎的腔调。
高建峰也沉默着,垂下头,大概又想去拿烟,可抽出来又放回去,良久,极轻地叹了一声,没再说话。
“后来呢?”隔了好一会,夏天问。
高建峰舔了舔唇:“后来他不说话了,跟谁都不说,老师找他谈他也像哑巴似的一言不发。功课一落千丈,才二年级就明显跟不上了,再后来,他有阵子都没出现,我们才知道他退学了。”
再往后的事,高建峰不说,夏天也能猜到,被这么折腾过,还能不抑郁也是真。坚qiáng了。如果及时疏导,家庭多给点关爱或许还能挽救,但王安的家……他想起杜洁连基本的照顾都未必能做得到,更别说是体察孩子的内心世界了。
这故事,不,应该说是真实的生活听得人心里憋闷,夏天顺手抽出根烟,给自己点上了,抽到一半,他才问:“王安自杀是因为这件事,还是因为他最后没法如愿变成个女孩?”
高建峰暗暗挑眉,觉得若非场合气氛不合适,他真想给夏天同学竖个大拇指了,问题怎么总能切合到点子上呢。
“都有吧,王宁后来跟我说过,本来王安还抱着点希望,想重新来过,可是手术费不便宜,而且杜姨总觉得男孩变女孩,以后回老家,她没法和家里人jiāo代。”
闻着夏天的二手烟,高建峰像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没对着抽,只是拿起酒瓶子喝了一口,“他是洗澡的时候,开煤气自杀的,也不知道他从哪听说,一氧化碳中毒会让人皮肤呈现出粉红色,可能他觉得,那时候自己才无限接近于一个女孩吧。”
夏天闻言愣住了,他被这个结局,震惊得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半晌,他才讷讷地问:“后来你知道了,就找到杜姨他们,开始……做你认为应该做的补偿,一直坚持了这么多年,那杜姨和王宁知道当时学校里发生的事么?”
高建峰摇头:“王安没提过,他后来说的最多的话都是幻想自己成为女孩的,医生诊断他有jīng神疾病,他再说什么也都没人相信了。”
夏天微微松一口气,该怎么说呢,王安小兄弟还挺仗义,否则杜洁母子如何能接受高建峰?糊涂点的妈妈或许可以,但王宁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小子,不把高建峰当成杀兄仇人就算不错了。
感慨唏嘘完毕,夏天酝酿了片刻:“那我也说点感受吧,这么听上去,你当年是挺……混蛋的,别说什么年纪小不懂事,都是打那时候过来的,小孩其实什么都知道。不过,我觉得你挺勇敢的,不是所有人都有直面过错的勇气,比如你曾经的那些同学,或者逃避,或者麻木不仁,只有你有自觉自悟,如果不是心怀愧疚,你不会一直关注王安,了解qíng况之后,又照顾杜姨他们这么久。我说的对吗?”
高建峰像是在出神,眯着眼睛,眼角微微一弯,夏天这时才恍然察觉,高建峰果真是长了双桃花眼的。
“勇敢啊……”拥有桃花眼的少年自嘲地笑起来,“其实我刚没说实话。那次我亲眼看着他们欺负王安却没说出声,不是不知道原因,原因,我很清楚。”
他短暂地皱了下眉,视线跟着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脸上的表qíng显出几分艰涩。
“我是怕,”高建峰再度开口,声音不大稳定地抖了一下,“怕我出声制止,会被他们当成是同qíng王安,怕被人孤立,怕那种受人拥护的感觉不在,真的,我当时脑子里的确闪过这些念头。”
顿了顿,他下颌轻颤:“是挺他妈混蛋的。”
夏天凝视着他,倏忽间,感觉自己心底那片最柔软的地方塌陷了下去,有一根钢针狠狠地扎在上面,扎得心口生疼,他蓦地抓起高建峰的手,紧紧地攥在掌心。
“我知道,我能想象。”夏天快速说着,“可就像我说的,你还是勇敢的,敢于承认,敢于把这些话说出口,如果是我……我觉得未必能做得到,真的,我不是安慰你。”
高建峰被他握着右手,只觉得那劲力挺足,却也不失温柔,夏天掌心得温度很高,指腹上的神经正一跳一跳的,好像那里还藏了颗惴惴不安的心脏似的。
虽然铁定是安慰,不过话说得还算中肯,起码没为自己开脱,高建峰想,他憋了一天因为懦弱而产生的种种自我否定,没想到,就这么被夏天无意间给再度否定了。
高建峰于是回握了一下,其后抽出手,自然而然地点了根烟,他表qíng已趋于平和,至少看上去又恢复了既往那种八风不动、波澜不兴。
“谢谢。”他深吸一口,言简意赅地说。
夏天:“不客气。”
高建峰那一下回握的温度和力道都还没过去,夏天费尽心思总算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按了下去,倒满一杯酒,他说:“来,gān一个吧。”
“为什么呢?”高建峰看着他问。
夏天微微一笑:“为勇敢,为知耻而后勇,为敢于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不为人知的怯懦。”
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为我支持你照顾杜姨母子,继续吧,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高建峰当然不需要别人认可他的行为,但此时此刻,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竟然微微有些触动,连高志远都觉得他有些过,没必要给自己添那么大一个负担,可没经历过的人,不能体会他的愧疚有多根深蒂固,哪怕是照顾一辈子呢,他自觉都是应该的。
他拿起酒瓶,和夏天手里的杯子碰了一下。
夏天豪迈地一饮而尽,然后注视着他问:“需要我……抱抱你么?”
高建峰一愣,随即眼神里溢满了一种“那是什么玩意”的明确意思表示,看得夏天一哂,赶紧调整出一个轻松随意,同时也算认真的表qíng转移话题:“能问你两个问题吗?”
高建峰微微抬眉,点了点头。
夏天:“你现在对于双xing人,还有很多和正常人不大一样的特殊群体,还会觉得恶心或者不能接受吗?”
高建峰诚恳作答:“不会,其实之前也没特别感觉,只是有点好奇。”
夏天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从容温和,以便于听上去只是在顺理成章地衔接上一个问题:“那对于男生喜欢男生呢,你怎么看?”
这一回,高建峰略微迟疑了一会儿。
等待的过程没多长,夏天一颗心却提到了嗓子眼,死活都不肯落下去。他感觉自己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孤注一掷的人,进一步是万丈深渊,退一步身后也依然还有绝壁险峰。
所幸,高建峰终于开口,语气柔和地说:“不知道,恶心什么的谈不上了,就是觉得有点怪。”
说完,他倒是笑了:“我初中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布置课外阅读是让我们看红楼梦,我根本看不进去,也就翻过前二十回吧,就记得贾宝玉和秦钟好像有一腿,还记得贾琏有回找过几个小厮泻火,我那时候还想,原来这种事一直都存在啊。”
夏天:“……”
这回答,完全出乎了夏天的意料,原来高建峰对于同xing恋的认知仅局限于这种层面上——当成是岔心慌和泄私yù,他十分无奈地长叹一口气,看来无限险峰仍旧还是漫漫长路,不知道何时才能攀登到目的地。
但高建峰说他不排斥,那么或许,这也能算是个良好的开局?
夏天收起惆怅,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举着杯子,微笑着再度相邀。
怎么还没完了,高建峰心想,瞥着他问,“这回又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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