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斯擦把汗,脸庞洁净一些。白帕子被汗水濡湿,沾染烟雾般的泥灰,皱皱巴巴的,洁净的白布被玷污了。
他拿下帕子,心里感到抱歉。捏着手帕的手僵在空中,进退为难。
赫伦瞥一眼,本想把手帕直接赏给他,或是丢掉垃圾筐里去。对于他来讲,那仅是一只不值钱的普通手帕,其价值绝不比一块奶酪更高了。
他已经组织好言语,连命令的语气都拿捏好了。
然而,在撞上卢卡斯困窘的眼神时,赫伦产生了奇异的心理,准备好的命令鬼使神差地变了。他有了幼童才会怀的心思,唇角恶意地翘起,像幼稚的孩子要搞恶作剧一样。
他想欺负卢卡斯。
“我可只有这一条帕子。”他撇了撇嘴,“你的臭汗把它给弄脏了。”
卢卡斯抬眼,看到赫伦的眼角轻轻上弯。
只需这一眼,他已看穿他的心思。
他故意蹙起眉头,脖颈缩了缩,做出难堪的模样。他攥紧帕子,软绵绵地垂下手,像一个等待大人训话的孩子。
他在配合赫伦。他想让他开心。
“我真是个没用的奴隶。”他轻叹,“居然污秽了主人的所有物……”
赫伦愣了愣,那种恶作剧心理也消弭了。他有些烦躁,眉头轻颤几下,眼睛快速眨巴着,躲躲闪闪的,不敢看这般消沉的卢卡斯。
尤其是,让他这般消沉的人,正是自己。
“算了。”他别扭地别过脸,“把它洗gān净,熏香,然后去书房找我。”
说完,他就转身去往书房,脚步有点乱。
卢卡斯注视着他的背影,轻轻一笑。
他捧起皱卷的手帕,将赫伦的背影记录在眼帘内,闭上眼睛,在手帕落下一吻。
……
书房里弥漫着熏香,起到提神的作用。秋风很冷,裹挟碎叶chuī进窗户,huáng色的灰尘攀住窗底下的羊皮卷。赫伦走到窗前,关掩百叶窗,手里端一杯温热的牛奶。
屋里顿时暗了下来。他坐上桌案,伏低身体点燃蜡烛,幽huáng的光如水雾般充盈书房,有种陈旧的气息。
卢卡斯走了进来,双手湿哒哒的,脸也是。
他洗好手帕,顺便洗了一把脸。
赫伦支起身子,衣袍被压在身下,沿着桌案边垂落下去。
“等你很久了,卢卡斯。”他晃了晃手里的牛奶,“让我看看你识字的能力如何了。”
他抽出一本书卷,chuī掉封面的灰,横摆在桌案上。
卢卡斯顿了顿,走过去拿起书卷。
“欧里庇德斯的《美狄亚》,会读吗?”赫伦轻飘飘地问。
卢卡斯挠了挠头皮,“我读过几次……”
“它的遣词造句并不难。”赫伦把羊皮卷推过去,“别让我失望。”
卢卡斯清清嗓子,对着烛光,磕磕巴巴地读起来:
“美狄亚浸泡在地狱水牢般的悲哀中……丈夫伊阿宋抛弃她和两个儿子,去跟别国公主结婚,在chuáng榻上爱抚新欢的身体。她的眼前暗无天日,米粥成了毒食,儿子的笑声成了刀锯般的折磨。每当看到镜里的虚影,她都要轻抚自己美丽的面庞、转动玲珑雪白的脖颈,痛苦地呻吟着……”
赫伦赞许地点点头,“很好。继续。”
“可爱的儿子走进屋里。美狄亚黯淡的眸子锁定他们,眼光像乌云密布的天空,不知何时会蹦出狂怒的电火!她松开被咬紧的朱唇,恶毒地诅咒:‘怀恨的母亲生出来的蠢东西,快和你们的父亲一同死掉,到烈火里遭受永不休止的痛苦去!’仇恨的雷炸在她心中,烧焦她所剩无几的理智。她有了可怕至极的心思……”
卢卡斯难受地停顿一下,继续读道:
“她动用魔法,制作璀璨的华服,赠给丈夫的新欢。公主高兴地穿上,突然惨叫着跌倒在地。她口吐白沫,眼皮往上翻,丝线里蹿出的火吞噬她细嫩的肌肤。她尖叫着满地打滚,火焰越烧越旺。最终,她被烧得毁去容貌,肌ròu像松树似的滴油,真是惨不忍睹……”
赫伦听得入神,卢卡斯磕绊的朗读没有破坏他的兴致。
“美狄亚闯进里屋……握着宝剑的手不停发抖。她的嘴唇痉挛地动弹,端美的五官如魔鬼般扭曲,心脏像被撕成两瓣。仇恨bī迫她勇敢起来。她想起伊阿宋的决绝,誓要杀死孩子报复那个负心汉!她紧闭双眼,无视儿子的惨叫……”
卢卡斯哽住了。他实在不想读下去了。
“怎么不读了?”赫伦转过脸问,“这可是最jīng彩的地方!”
“这并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故事。”卢卡斯将羊皮卷合起,“我不得不说,美狄亚是个愚蠢的女人。这是个实实在在的悲剧。”
“卢卡斯……”赫伦笑两声,“这只是个故事而已,没必要这么当真的。那是欧里庇德斯的想象,像泡沫一样虚幻,不存在的!”
“可它也承载了很多感qíng,不是吗?”卢卡斯说,“最起码我能体会到,美狄亚因爱生恨的痛楚……”
“哦,听听英勇的角斗士说矫qíng话……”赫伦饶有兴致,“你难道会像美狄亚一样,去恨原本爱的人吗?”
卢卡斯看过来,脸上浮现百叶窗的浅影,面颊的水珠同眼睛一齐发亮。锋利的唇角,在瞥到赫伦时微微弯起,使他显得很柔和。
“绝不会!”他说,“会转化成恨的爱,都不是真正的爱,那只是在爱自己,在为自己的失去而悲愤jiāo加罢了。”
“噢!伟大的爱qíng哲人卢卡斯!我可没你这么深的爱qíng感悟!”赫伦笑了笑,“想听听我的浅见嘛?”
卢卡斯点了点头,“请您说吧。”
赫伦喝一口牛奶,神色认真:“仇恨会蒙蔽人的眼睛,让人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就像杀死儿子的美狄亚一样。”
……
布鲁图斯的中庭里,荒糙许久没人打理了。天井里附了层滑腻的青苔,荒凉而破败。大理石家宅缺失奴隶的打扫,像一处巨大的墓xué,葬着过往的鬼魂。
家宅里传出哗啦啦的织布机声。
被生活所迫,格奈娅尝试了许多不愉快的新事物。她开始学习做饭,娇嫩的手常被烫坏,浓烟总把她呛到流泪;她还要学会纺布,这是她原来最讨厌的工作,可现在为了糊口她必须做。
从贵族被贬为平民的经历是不好受的。她的气质流于粗俗,脸蛋刻上皱纹,丝袍也换成了粗布麻衣,没钱买化妆品的她风光不再。
她就像蜕去一层华丽的皮,露出丑陋的内芯来。
布鲁图斯到处找生意做,却四处碰壁,只得卖掉所有奴隶换钱。
他做不了大单生意,只能进点小商品摆摊卖,一天只能挣以往收入的零头。
而这并不是他最痛苦的。
他更怕回家面对格奈娅的责问。
格奈娅见他回家,踩着织布板的脚停下来,“今天赚了多少?”
布鲁图斯心里一沉,将钱袋里的银币倒在桌上,发出的动静不大。
“40个第纳尔。”他闷闷地说,“比昨天多一点。”
“哼。”格奈娅唰唰推起织布机,“去掉后院那两头狮子的ròu钱,我们就只能吃卷心菜了。”
布鲁图斯沉默着放好钱,从口袋里掏出两块蛋糕,递给她。
格奈娅没有接过,自顾自地纺布,“别搞这些没用的,两块蛋糕就能让我原谅你了吗?”
“我没想让您原谅我,母亲……”他讪讪地收回手。
“我也没想让你这么急功近利!你太没有耐心了,布鲁图斯!”格奈娅啪地放下梳线板,“你就像是被愚蠢的鬼魂诱导了头脑!”
布鲁图斯垂头,yīn沉着脸说:“您难道要为那个狡猾的赫伦说话嘛?是他害了我……”
“你为什么还没认识自己的错?!”格奈娅气愤地说,“你太心急了,德莱特家族的家产全被你败光了!那个角斗士也逃跑了,你居然放弃赚角斗奖金的机会,偏偏让他去高卢杀掉赫伦?!真是愚蠢的大材小用!”
她咬牙切齿,“我真后悔当初收养了你!”
布鲁图斯握紧拳头,指甲陷进皮ròu里。
他沉闷很久,等到格奈娅气恼的喘气声平息些,才重新开口:“我讨厌那个赫伦……他和普林尼长得太像了。那可是曾经伤害过您的人!”
“闭嘴!”格奈娅瞟他一眼,“你没有资格说这个话。”
布鲁图斯察言观色,取悦她,“您不是说过吗?他还流着范妮那个婊子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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