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把张文笙留在一个小隔间里,问我要不要看着他,我当然说要。
他走了之后,张文笙根本没有在床上老实待着。他是立刻就挣扎着要坐起来,没有插细管的手还在空气中向我捞来。
我怕他乱动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只好急忙趴在床沿上,全身都向他靠过去,让他可以不用起身就抓得到我的工作服。
这老张过分得很,一抓住我,就恶声恶气,开始质问:新来的,是你向教授揭发的我?
这事我觉得可以说,也没人要我隐瞒啥,我就老实答道:不是我,是樱子的姐姐茱莉亚!
张文笙皱着眉头想了想,从他的表情看,我想他可能都不太清楚茱莉亚是哪一个,正拼命在脑袋里搜索。
那也是个新来的,哼。最后他说。
我想到茱莉亚跟我胸前的牌子一样,都是“短期实习”,遂点点头道:她也是短期实习!
说着,我还指着自己胸前的牌子给他看。
张文笙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呢就更新一点……刚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吧?
他的样子很自信,也很傲慢。我心里想,你没见过我就有鬼了。
我不想对他撒谎,这时又没有办法向他实说,怕惹出更多事来。最后,只能摇了摇头,一个字也不说。
想想也真是气死人——我经过了那么多事,去过那么多地方,我曾经看见他被我爸爸七枪打死,又跟他一起跳下两万米的天空,现在在他的面前,跟他只隔着一层薄布,我们却又变成了完全不相识的陌生人。
张文笙躺在那里,望着我,目光闪动,脸上分明地流露出正在思索坏点子的表情……我甚至能明白他在想着什么点子,我是真的能明白!我猜他一计不成,心里又生一计,十分可能,想利用我回到那间机房去,再把他自己折磨到浑身渗血,死去活来。
我正在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果然张文笙就开了口,道:教授禁止了我的权限,其实没有禁止你的。
我窝在工作服里叹了口气。此时我真是十分想哭,可又像是被人在眼眶里刷了一层胶水,单是眼睛火辣辣的,想哭都哭不出来。
实则我也没有哭的理由,他并不是我的笙哥,他不是我爸爸的副官,也不是带着我跳下红尘的疯子,他身上没有怀表,他跟我并不认识。我为什么总是想要为他哭?
我叹了口气,吸了一下鼻涕,开门见山:笙哥,你想怎么着就说。
他明显是愣了一下。他愣完了我才意识到,这里没人叫他笙哥,就独我这么称呼他,所以他觉得怪怪的。这很正常。
我偏不想改口,故意还是这么叫,我又补了一句道:笙哥,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能帮就帮,赴汤蹈火!
张文笙被我逗得笑了一下,道:你这个小同学真有意思。
他的笑苦兮兮的好像假笑。我愿意相信这笑意不是假的,但这真笑实在比假笑瞅着还要难看。
张文笙道:素昧平生的,不要随便同人说什么赴汤蹈火。你是武侠小说看多了?
他一脸教育我的大哥哥的样子,我又不好同他说我们就算在今时今日也不能说是“素昧平生”。我就敷衍地“嗯”了一声。
张文笙又道:我还想进去机房……嗯……我不是要做实验,我是想看看数据。毕竟,你瞧,我都把自己搞成这样了,拿不到数据怎么写报告做论文呢?我疼这一回也是白疼了。
他说的挺有道理,我问:我怎么帮你进机房?
张文笙道:把你胸前的名牌借给我就行了……或者你不放心的话,跟我一道进去,我做什么,你可以替教授监督我呀。
他说的话我虽然大多听不懂,可他到底想做什么,我确是懂的:无论如何,他都是想救回不可能的人。曾经有一个张文笙跟我说,他会把消失的老师带回来。这一个张文笙,他的老师还在眼前,活得好好的,还能骂他、为他生气。眼下可能是想把死去的家人带回来……
如果能帮到他,我是想帮他的。我不喜欢他现在笑的模样,倘若能让他开心一点,不要这样,我是很愿意帮忙的。
我说:我跟你一起回机房,然后呢?
张文笙说:你看着我办事,我保证不再做没有登记的事,行吗?
我反正也不懂,就胡乱说好。
张文笙见我答应得爽快非常,简直欣喜若狂。他向我倾过身子,伸出一条赤裸的、满是淤血瘢痕的手臂,隔着工作服搂住我的肩膀与后背,用力拍了拍。
怎么这里就没多几个你这样的好人呢?他说。
我的心忽然一沉,我说:我也不算是什么好人。
张文笙道:其实有些想法,就算说了也没人能明白……我经常做梦,在梦里眼睛一睁,死去的、消失的那些亲爱的人,都突然一下出现在眼前,是活的、新鲜的、美好的。这种体验,反复地来,比针刺电击痛苦得多,一直折磨着我。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他的身体慢慢地松弛下来……可能是有些不自愿的,可能是医生给他灌进去的药有什么特殊的功效。他激越的情绪退潮一般地消失了,疲惫爬满他的全身,他毫无先兆地松懈了。
我扶他躺倒,他就很快睡着了。
不过,在他真正睡着之前,都一直嘟嘟哝哝地在问我,能不能懂他的感觉、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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