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睁眼就醒来,梦如云烟散,半点不留痕。
眼睛一睁,人没有办法移动,夜风寒冻,我趴在某处草丛。
鼻翼间弥漫着揉出汁液的青草味道,仿佛是在哪里受用过的,只是隔了前世今生千儿八百年,我记不起了。
我的双手,插在冰凉的泥土衰草当中,被风吹了很久,才渐渐有知觉,足以撑住身体起立。
刚撑起来,我抬起头来,即看到无数马灯与火把,灯火通明通亮,在裹着霜意的秋风里瑟瑟抖动。
这些灯火,在荒山莽野间,赫然勾勒出整个大营的轮廓。
这是九里山。我的梦醒了,我回来了。
一时间我真的疑惑,我是离开过吗?还是在回营途中,因为睡着了坠马,坐下一整个延绵千年的噩梦?
但我看自己的手,看自己的身上,我还套着光轮号中心实验室的工作服。那个傻兮兮的“短期实习”贴牌,就在我的胸前。我的裤子口袋里,还藏着一个多出来的时空定位器,它安安静静,膈得我大腿生疼。
难道这一切不是梦,乃是真?
我站起来,沿着大路,一步一挪,往大营里走去。门口站岗的兵,举了一排枪冲上来拦我,看到我的脸,他们都愣住了,迟疑片时,齐刷刷放下枪来给我敬礼:少帅!
有一个大着胆子道:我还以为您在营里……
我问:你说什么?
他啪地一个立正,道:少帅,两个钟头前大帅就找您来了!大家都以为您早就在营里了。
我想起张文笙。他们接受张文笙是营务处长也有好几个月了,所以我,试探着又了一句:知道张文笙张营处在哪里吗?
那个兵又一愣,看我的态度坚决,又不像是会多解释的模样,终于还是结结巴巴道:在、在那里头。
他指了一下,是一座离营门较近的帐篷。
我点点头,想背起双手来,还是慢吞吞走得很费力,总之是一步步向它挪。
在我的身后,几个兵议论着:赶紧去告诉一营长!快去通知大帅!少帅本来不是在……怎么现在在外面?
他们嘀嘀咕咕,以为我听不明白。
我听得明白,只是不大想要明白。
我走得很慢,风刮着我背上的伤口,伤口又干又疼。这些伤还是在实验室机房的井道里蹭出来的。
又或者……我没去过什么光轮号,这些伤是我坠马造成的,这身奇怪衣裳,是我随意换上的,我只是摔坏了脑袋?
我不知道。
我只是向士兵们告诉我的,有张文笙在的帐篷走去。
一路有兵、有马、有我认识不认识的人来来去去,有人叫我,我偏不理。
终于,我行到了,到了这个怪梦的终点,那座军帐前。
我撩起加重加厚的帘帐,朝里面看的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双脚。
脚夹在行军床床板与白色的布单中间。人嘛,是躺在床板上的。
白布盖得敷衍,有一侧近乎坠到了地面上。
……虽然还没看到他的脸,我也隐约明白,我回来得迟了,想是没有必要,出声喊他了。
我的腿还是没力,心里着急,也只能慢吞吞地挪过去……我走到近旁,捞起快要落地的被单,轻轻将它揭开。
一般会认为张文笙中了七枪,死相难看。其实他不过是躺着,衣服上有些破碎的缺口,很小。
血块是大片的,已经呈现黑褐色,在抖动的灯光里看,几乎全是黑色,跟深色的军服混在一处,并不显。
我回来得迟了,它们都已凝结成了咸腥的硬块。
这时,营帐外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而且很响亮,可见是紧急列队的意思。
我猜是我爸已经察知我在这里,他的标下们一如既往,列队相迎。我没理他们,我还有时间……
于是伸出手去,摸了摸张文笙冰凉的脸。
他的脸好干净,这时跟我在府中院子里头一回见他,面貌上没有区别。贴着头皮漆黑的短毛整整齐齐,他长得端正,轮廓柔和、眉目冷清。
人已死透了,惨白如纸的嘴角还是微微上翘,带一点笑。这是他天生天赐的面相,嘴似一枚菱角。
我记得他有双英雄目,如今紧闭不能睁,再也看不到他两点寒星一样的眼珠。可是眉毛仍是疏淡的,淡眉薄命,说的就是他了。
我扑在他的胸前,双手扶着他的身体,该是要哭的,只是我憋到这时,哭得太多,已没有眼泪可以一用。
我在这没有出口的憋闷中,陡然间触摸到他藏在心口位置的一件东西。
就放在他左胸的口袋里,我摸到时,已大致感觉到了形状和大小。
太熟悉了……让我害怕极了。
我打开那个衣袋,拿出那物儿来。
差不多是同时,我爸爸已经挑开帘子进到这里来,在喊我的名字。
好遥远啊,我爸的声音隔着好多重山、好多年的路……我听不清楚。
我把手心小心翼翼地摊开,好把张文笙深藏的那件小物,看个清楚。
在我的手心里,是一个很久很久的金壳怀表。
当然,早已经坏了,而且,好像也浸过水,没有清理干净,它有很多锈渍了。它的中心,嵌着一粒子弹。子弹已经锈了些,毕竟,这东西,其实已有近千年那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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