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才上树梢,篝火就点起来了。
烤好的肉、炖好的菜布了满桌。少年少女们端上粗酿的米酒,敬客人、敬长辈,又互相劝酒。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唱歌,有女孩子唱道:走桥头到桥头,手扶栏杆望水流。水往哪里归大海,人到何处是尽头?
歌声非常嘹亮朴拙,我觉得像是京娘的声音,又不很像。米酒饮下去是酸甜滋味,谁料竟有些烈性,不多时大家都面酣耳热。
京娘来桌边几次,给我们添酒。每一次“曹钰”都想起来帮她,每一次她都推拒了,不许我们帮忙。到后来,他总是找我碰杯,因此我俩都多喝了几杯,京娘再来时,他便不大站得起来了。
赵玄郎看着他说道:我妹妹是实诚人,恐怕是不欢喜你。
“曹钰”本来喝了酒脸就红,这时脸红得好像着了火一样,还有点恼羞成怒,吹胡子瞪眼睛,说话嗓门都大了几分。
她怎的不欢喜我?你怎知她不欢喜我?他瞪着眼睛硬要说着这种蠢话,愈发显得京娘的确没有理由欢喜他。
我拿手支着脑门,小心翼翼地瞧他,心里非常烦恼地想着:这人在沟女这事上居然这么蠢,跟我那个正准备娶第五个妾的爸爸肯定不能是一个人吧?只是同名同姓罢辽……
正纠结间,张文笙突然放下酒碗,喃喃道:我喝多了,去井边坐坐,凉快凉快。
赵玄郎和“曹钰”还在夹缠不清,我对张文笙这种喜怒无常的状态很闹不清,也不跟众人招呼,也不同他招呼,就兀自默默地跟着他,出了席间,在大树荫下慢慢走动。
张文笙也不是真的要去井边乘凉,实际他就是到处乱走,避开热闹。走了一会儿,我发现他总是绕着同一间院子,再绕下去怕不是要被人误会他做贼,连忙去拉住他的衣角道:你不要再绕了,或者你换一间屋子绕也行。
张文笙像是这才发现我跟着他。他竟有些讶异神情:曹士越,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说:你突然丢了碗摔下脸,我不放心你。
张文笙牵了牵嘴角,轻声道:看不得他俩争一个妹妹。我原来也有过妹妹。
我愣了:有过?
张文笙道:我妹妹没有了。
这天我只觉已经被他聊死了,只能结结巴巴硬抗,道:为、为什么呢?你并不老,你的妹妹应该也……也很年轻……
张文笙道:我们的爸爸妈妈走得很早,我们搬去住在亲戚家里。我年纪大读书早,没受什么委屈,妹妹年纪小脾气倔,不招他们待见。亲戚家的小孩子一直欺负她,欺负到学校里,事情弄得大了,又招来学校里好多人欺负她。她一时想不开……
我打了个哆嗦:她为啥要想不开?
张文笙道:她自尊心很强。原本我就知道,她的自尊心很强。我曾以为这不要紧,我觉得她的个性就是这样……她的自尊心是真的很强……
他原本一直是很平静地、在向我诉说这件事。他平静到,完全似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倘若能这样一直平静到讲完,那也就没有事了,他喃喃诉说着、喃喃重复着,直到遽然停顿下来。
这男人就在我的跟前,蹲了下去,用自己的双手捂住了眼睛。
他呜咽起来,对我,或者是对着无论什么东西,他呜咽着忏悔。
她给我发了留言——他呜咽道,她说哥,无论如何,能不能回来一趟,我想见你。
他没说他回没回去。我又不傻,我猜到了,他大约是没有回去。
我跳过了这一层,直接问他道:那你为啥不回去呢?
真是让人捉急。他为什么不回去?我隐隐觉得,这件事与我也有些相干,这种感觉就仿佛在梦里忽然触及了梦兆。我冥冥中觉得,这件事与我必有什么相干。
张文笙呜咽道:我在驻训。我是优秀学员代表,要做一个演讲。我以为演讲之后,周末可以回去,有我在,她有什么事我摆不平?她等了一天,等不到我回去,就不再等了。
他说到此处,猛地放下双手,用他那疯掉一大半的眼神,逼视着我:你有没有后悔的事?曹士越,你说!你有没有非常后悔的事?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说实话:有吧……
张文笙冲着我,亦或是冲着他仰视可见的夜空、明月,一声声吼道:我并不只这一件!我坏事做绝,运气也坏绝!我后悔的事情很多,并不只这一件!
吼到最后,他的气势终于泄尽了,他蹲在地上,目光从癫狂转向呆滞绝望,他蹲在那里,连我都看得出他的肩膀在颤抖:这件事……只是我做的所有坏事的开始……
我想起沈蔚仁给我说的,关于他老师的事儿。只是这时候也不便多提。我一时决定,还是先拿我的难过事出来,给他开心一下分分神。
所以我对他说道:我平生有一件很后悔的事,就是其实我一直没机会听白老板好好唱个戏。他擅长全本白蛇传,阴差阳错,我每回都听不上。
张文笙还蹲着,眉头紧蹙:哪个白老板?什么白蛇传?
我说:白老板就是白振康啊,就是在光轮号底层“烧锅炉”的那个那个——这老张听到此处,果然再也蹲不住了。他长身直立起,连退几大步,口中喃喃道:真的假的……你口味真重。
第78章 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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