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良玉皱起眉来,上前一步,沉声说道:“曹将军,参谋部楚乔大人有事求见。”
里面仍旧无人回答,尹良玉眉头越皱越紧,继续说道:“将军,你在里面吗?”
楚乔眉梢一挑,上前说道:“不好。”随即,一把用力的推开会议室的大门。
“咯吱”一声,大门缓缓敞开,里面的风很大,呼啦一声chuī了出来,正对着门的窗子没有关,会议桌上的材料宣纸被chuī的满地都是,像是一群白色的折翼蝴蝶,在脚下不断的翻转。偌大的会议厅很空旷,桌椅都摆在原位,曹孟桐背对着众人坐在他平常的座位上,不动,也不说话,靠在椅背上,似乎正在看挂在墙上的那张地图。
尹良玉长吁了一口气,上前两步,恭敬的说道:“将军,曹大人来了,她说有要事要向你禀报。”
曹孟桐好似没听到一样,连坐姿都没有变换一声,楚乔眉头紧锁,顿时走上前去,跟在她后面的侍卫一惊,连忙追上去叫道:“楚大人……”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侍卫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他惊恐的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曹孟桐穿着崭新的制服,袖口微微向上挽了一截,露出半截手臂,左手上面有一道明显的刀疤,似乎是很多年前留下的了,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分明。衣服很平整,连一丝褶皱都没有,衣襟的左侧衣兜里露出半截白色的手绢,折的整整齐齐,黑色的衣襟两侧以金线绣着战鹰为装饰,足足有九只拇指大小的图纹,显示出这个老人军团总将军的高贵身份。他已经不年轻了,花甲之年,皱纹爬满了他的脸孔,肌ròu松弛,眼角和嘴角都向下垂着,满头花白的头发,尽管梳的一丝不苟,但却仍旧掩饰不住他的苍老。
一把匕首cha在他的心口,鲜血蜿蜒的流下,已经凝结,屋子里很冷,红的发黑的血被冻结,凝成冷冰冰的一条,生命早已离开了这具身体,只留下一个孤单的影子,在月色的照耀下苍老且凄凉。
巨大的燕北地图挂在他的面前,上面千沟万壑,山峦起伏,一道细线将地图上的地名连接起来,从位于最北端的美林关,一路经过回回山、尚慎高原、四丘兰陵、落日山脉、蓝城、赤渡、北朔,然后用鲜红的朱砂画了一个大大的箭头,直指富饶广阔的东陆。
尹良玉和侍卫们都愣住了,面对突如其来的主帅死亡,他们都手足无粗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楚乔缓缓走上前去,伸出手来,轻轻拂过曹孟桐死不瞑目的双眼,连同自己心里对这个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总将军的愤怒、痛恨、和怒其不争,一同像是冰冷的水,被寒天的大雪覆盖,冻结,只剩下大片寒冷的凄凉。
为了一己私利,置百万军民于不顾,认人不清,审敌不明,愚蠢莽撞,自大迂腐,就是这个人,正是因为他的无能和自傲,将有利的战局完全拖垮,让军队蒙受了不可估量的代价,他的罪过,罄竹难书,万死不足以恕其罪,在来此地之前,楚乔想到了那么多的方式和计谋,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拿下,夺回北朔城的指挥军权,甚至想好了很多尖锐的言辞,想要一书心中的怒火。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冷风中静静而坐的花甲老人,她所有的愤怒突然付诸东流了。
这是一场残酷的战争,每个人都为之付出了残酷的代价,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
“将军,你看!”侍卫眼尖,拿起桌子上的一张纸,递到尹良玉身前。
尹良玉连忙接过,快速的打量了一眼,随即抬起头来,轻轻的递到楚乔面前,说道:“楚大人,现在,你就是第二军的最高指挥官了,末将尹良玉,向您报到!”
楚乔接过那张纸,只见上面用完全公事化的口气对第二军和北朔军的指挥权做了简单的jiāo接,并写了几句希望楚乔英勇奋战为燕北建功之类的话,就好像是一场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jiāo接仪式一样。
楚乔解下了宝剑放在一旁,然后缓缓的退后一步,站直了身体行了一个利落的军礼;“曹将军为国而战,抵抗夏军,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而不退缩,是全军的表率,末将必不辜负将军的希望,顽qiáng尽忠,决不后退!”
当晚军营参守的书录上记下了这样的一笔:北朔会战,曹孟桐将军身先士卒,以花甲之年决战于北朔城头,誓不退后,顽qiáng抵抗夏军,身受重伤不治,于十月二十七日晚死于会议厅,临死前将第二军指挥权jiāo予参谋部军事参谋、西南镇府使高级统帅楚乔楚大人。曹将军一生忠勇,为燕北鞠躬尽瘁,花甲守国门,临行念社稷,乃燕北军人之楷模。
三个时辰之后,因为赤渡大火而被耽搁了脚步的赵飏匆匆赶来,集结了西北军团和溃散的西南野战军,挟五十万之众两面夹击而来!
会议厅里,曹孟桐的位置已经易主,少女一身黑色制服,身形挺拔的坐在上面,目光灼灼的望着下方。之前熟悉的面孔已经大多都不见了,十多个部族首领见事不妙带着家族兵仓皇逃跑,第二军的高层将领眼下几乎一个也见不到,第三军支援部队首领于则期带着部下的五万兵马投降了大夏,北朔城守夏安眼看北朔溃败在即,于两天前打着惩治逃兵的旗号,率领原本的北朔城防军逃往燕北内陆。
如今下面坐着的,几乎都是原本军中的中低层将领,第二军第八师第七大队的位置上,竟然坐了一个肥胖的厨子,他们大队的大队长率领部下五千兵马在战场上逃跑了,他因为不肯走,还试图劝说其他战友留守保卫北朔,被人狠狠的揍了一顿,险些死掉,如今第七大队名存实亡,只剩下他一个。楚乔通知各军部代表来开会的时候,因为实在推举不出其他人,于是这个厨子围裙没解下来就急忙跑来了。
国难当头,生死存亡之际,最忠诚的不是那些享受着高官厚禄的领袖官员们,他们忙得逃跑忙着投降忙着出卖同胞忙着寻找生存的出路,这样的时候,反而是平时最令人看不起的小人物敢于站出来,用自己单薄的肩膀和简单的头脑去扛起保卫国门的重任。世事的离奇可笑,简直令人捧腹。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尹良玉以前是军需处的一名文书参守,主管不过是记录一下过往粮糙的出入,他上司逃跑的时候将工作全都jiāo到他的手里,很豪慡的说要升他的官,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他,还没等他开口反对,那人就逃得无影无踪了。因为这样的际遇,尹良玉两天之内连升二十多级,一路成为第二军的副军团长,如今北朔城中的第二号人物。
楚乔转过头来,语调平静的说道:“诸位可以说一下自己的看法。”
众人沉默不语,相互小心的看着,他们以前都是一些小人物,冲锋陷阵都跑在最前面,哪里有什么自己的主意,过了好一阵,一名看起来十分老实的民兵代表突然站起身来,他穿了一身gān活穿的粗布衣裳,衣裳上血迹斑斑,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见众人都向他看过来,这人有些害羞腼腆,犹豫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小声的问道:“俺是西陶村的民兵,俺们村长受伤了,就让俺来了,他让俺问将军会不会撤退啊?会不会抛下俺们不管?”
“是啊!”有人附和道:“将军会不会像夏安大将军那样,带兵去追逃兵然后就不回来了?”
楚乔平静的说道:“大家放心,就算撤退,我也会是最后一个踏出北朔城门的。”
“那就好啦!”
人们突然放心的齐齐吐了一口气,似乎所有人都在担心这一点一样。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突然说道:“俺不懂那么多大道理,将军说怎么打,俺就怎么打。”
“对!”
“恩,俺们听将军的!”
楚乔默想了半晌,缓缓站起身来,沉声说道:“既然如此,请诸位马上回去清点人马,天亮之后,我们就和夏军决一死战!”
众人轰然应诺,比起提意见,他们似乎更愿意接受命令,不一会会议厅里就安静了下来,尹良玉却仍旧坐在原位,似乎有话要问的样子。
“尹将军,有话就说吧。”
尹良玉想了许久,终于说道:“将军,军事上的事我不是很懂,但是三天前第三军的于则期将军叛逃的时候烧了大半个粮糙库,目前城中有战斗力的守军加起来不到四万人,就算加上将军带回来的三万人,也不过七万之数,而且大多数都是民兵。大夏兵力qiáng势,我们硬碰硬的和他们打,能打得过吗?”
楚乔眉头轻轻一皱,刚想说话,尹良玉急忙解释道:“末将不是想逃跑,只是,只是有些担心。”
楚乔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尹将军不是想逃跑,但是你也可以不用这样悲观,我肯留下来,就是有把握的。”
尹良玉呼的一下站起身来,激动的说道:“大人有必胜的法子吗?”
“必胜的法子我倒是没有,但是有个消息也许你会愿意听。”
“什么消息?”
“殿下率领的第一军,还有羽姑娘率领的落日军正在加紧增援我们,只要我们能挺过十天,援兵必到。”
尹良玉顿时大喜,眉飞色舞的说道:“真的吗?真的吗大人?”
“真的,”楚乔微微一笑:“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吧。”
尹良玉几乎是跑出门去的,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会议室走廊的尽头,楚乔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凝固起来。
燕洵带着第一军和落日山蓝城一代的兵力攻进了大夏内陆这件事目前还没有任何人知道,一来她害怕军中有叛徒,一旦此事传到了外面赵飏的耳里,虽然可以解了北朔之围,但是也必然会让燕洵的后路被包抄,陷燕洵于险境,这是她目前最担心的。
而第二,一旦此事泄露出去,所有人顿时就会知道燕北被燕洵出卖了,军心顿时大动,这场战也不必再打下去了。之前她守卫蓝城,是为了保护燕北内陆,若是北朔军兵败的话也可以有一个退路。可是眼下内陆兵力空虚,落日山一代无人防守,逃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会将敌人引进内部并且让他们察觉内部兵力虚无的境况。也就是说,目前整个燕北的武装力量全都集结在北朔城,北朔若失,燕北必亡,所以她才会放弃赤渡,转战北朔。
而燕洵,他会回来吗?会放弃近在咫尺的宏图霸业,放弃报仇雪恨的绝世良机吗?
门外大雪纷纷,山舞银蛇,楚乔靠坐在椅子上,月光照she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她那么瘦,下巴刀削一样的尖,一种信念突然从心口升起,像是火一样的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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