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不敢揣测主子的心思,轻手轻脚熄了灯就退出了寝殿。
回御书房的路上,四下无人只一片苍茫月色,谢德福边掌灯照路边细声道:“皇上莫要难过,七殿下年岁尚小,自小养在宫中未加锤炼,心思稚嫩,不能明白皇上苦心也并非不可理解,待殿下长大了……”
伏苏漫声接道:“待他长大,便更明白仇恨了。”
谢德福微微一怔,抬头看去,只见帝皇负着双手,一身清冷月华如霜,表qíng淡淡的侧脸镀着层朦胧的白芒,在夜色之中透着一丝缥缈而不可捉摸的失落。
“仇恨是个好东西,它能蒙蔽所有其他多余的感qíng,让人变得心硬如磐石,从此拥地为王,不为任何风chuī雨打所动。而他……”伏苏微仰起下巴,看着天穹上一弯明月,自言自语道:“终有一天,会恨我入骨……吧。”
谢德福一时无言,只得陪同这位被困在九重深宫内长达十载的帝王,静静地立在初chūn的深夜风露之中。
第二日。
晚起迟到的七殿下再次被太傅罚站,他靠着墙愣愣地望着昨日伏苏站着的地方,那里现在只有几簇花枝随风轻摇,粉嫩花瓣飘dàng而下。正当他恍恍惚惚地出神之际,一道细长声线在另外一侧的月亮门边响起:
——“七殿下。”
李颍上循声望去,待看清人影后,微微有些诧异。
来人竟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谢德福。
“奴婢有些话想与殿下私下说,不知殿下可方便?”
——
过了午时,伏苏在书案前批阅奏章,谢德福跨过门槛,尽量放轻动作:“皇上,七殿下求见。”
伏苏执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一点朱砂在纸上晕开,他合上奏章,状似随意道:“你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
谢德福自知瞒不过,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知罪,任凭皇上责罚。”
伏苏眼都没抬,继续拿了本奏章:“滚吧。”
谢德福马上滚了。
谢德福离开之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伏苏瞥了眼有些拘谨不自然的李颍上,不知为何有些想笑,然而脸上依然保持着对待李颍上惯有的淡漠神qíng:“什么事,直说。”
李颍上攥紧了手中的书卷,鼓足了勇气才慢吞吞道:“皇弟在太傅上午的讲学中有几处不明,自己思索良久不得所解,所以……”
伏苏这才搁下笔,正眼瞧他:“所以你不去找太傅,反倒来找朕?你觉得朕有空给你解惑吗?”
李颍上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被伏苏讽刺一句就气呼呼地离开,而是坚持道:“皇兄……皇兄教教我吧,我很聪明的……好不好?”
他天生了一双桃花眼,此刻因为急切而带上了一丝水光,波光潋滟的,纵使年少也不掩其风貌,而那带着恳求意味的语气更是宛如甜软的撒娇,伏苏最吃不消这套了,故意装出来的疏离模样一下子分崩离析。他朝李颍上招了招手:“只给你半个时辰。”
闻言,李颍上眉眼飞扬起来,连眸中都闪着奇异明亮的光芒,他快速跑到伏苏身边,本想找条矮凳,却直接被伏苏拦腰抱到了宽大鎏金的龙椅上,两人紧紧挨着坐了。李颍上一怔,愣愣地扭头看去,伏苏正低垂着目光翻阅他带来的书卷,纤长浓密的眼睫毛宛若黑色羽翅,翩翩yù飞,而那近在眼前的面孔宛若白玉雕砌,收敛了平日漫不经心的邪气,显得万分明俊,和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熏香的暧昧气息,李颍上突然有些恍惚失神,直到伏苏微蹙着眉不耐地唤了他数遍,他才猛地回神,小声道歉:
“抱歉皇兄,我会好好听的……皇兄继续给我讲好不好?”
“再出神的话,抱着你的书离开,以后再也不准来御书房。”
李颍上低了低头:“好的。”
这回他专心听伏苏讲了,只是听着听着,注意力又被伏苏点在书页上的白嫩指尖吸引了。
骨节分明,五指细长,覆盖着圆润指甲盖的指尖是透着粉的白,宛若最上品的凉玉,又细腻又白润。李颍上从来不知道人的手指能如此好看,qíng不自禁地探出手,试探般地去抓伏苏的手指,肌肤相触的一瞬间,那沁凉的触感传来,李颍上还来不及满足地哼唧一声,就被伏苏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后脑勺——
“滚出去。”
李颍上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和脸皮,屁股也不挪一下,甚至整个身体都要挤到伏苏怀里了,他紧抓着伏苏的手指,一副死都不要放开的模样:“——皇兄,我都知道了。”
伏苏似笑非笑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李颍上低下脑袋,轻声说:“谢公公都跟我说了……”
伏苏自然知道谢德福跟他说了什么——毕竟,那都是他故意做出来给谢德福看的,为的不就是让李颍上知道自己的“苦心”,然后主动接近自己么。
系统啧啧道:[世界上最长的路就是苏苏的套路,每个走过的病毒都追悔莫及。]
伏苏眉毛一抬:[是吗?可我觉得,病毒们都走的挺开心的,结局也很圆满不是吗?]
系统:[对很圆满,病毒群灭了。]
“皇兄、哥哥……”李颍上低低地重复念了几遍哥哥,这个词在他的生命中是第一次出现,他磕磕碰碰地念出来,然后不断重复,直到能够自然地接受它,他才微微红了眼睛,抬起了头,直视着伏苏。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浸在透亮的水帘内,显得朦胧而可怜,却又有着一种横冲直撞的天真执拗:“哥哥……我一定会很听话,不给哥哥惹任何麻烦的。”
伏苏看着他,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然后伸手轻轻撩开他的额发。
“阿上,你不怪我?”
他一字一字缓缓地说着,仿佛要bī李颍上想起自己当初是如何屠宫、如何杀尽皇孙贵胄,如何让李颍上变成这九重深宫中的孤身一人。
李颍上微微咬住嘴唇,他颤抖着,但那些噩梦般的回忆在这一刻,竟然比不上伏苏触碰过他额头的温凉指尖。
好像、好像有这份轻柔的抚慰,他就什么都不怕了,他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他不该依恋这个被罪恶浸染的人,但是在黑暗中蹒跚前进十年的他——无法抗拒这难得的温暖。
他捧住了伏苏的手,近乎哀求般道:“不怪,不怪了,哥哥,你不要再丢下我,我就不怪你了。”
所有他不该忘记的鲜血淋漓都被他qiáng硬地揩去,此刻他只知道,绝对、绝对,不能松开这只手。
“呜……哥哥,阿上只有你了,丢不起了。”
伏苏目光瞥过李颍上紧紧抓着自己的手。
那手还未长大,显得有些稚嫩,却已经学会了在黑暗中紧紧抓住伸来的、名为救赎的木枝,蕴藏着自己无法轻易挣脱的力量……也许,以后会越来越难以抽离吧?噫,想想自己现在如何“关心”这个便宜弟弟,未来就会如何伤害他,伏苏有些虚。
兄弟的话……再怎么黑化,也不过杀了了事吧?
他不会死啊。
这么一想,伏苏稍稍放心了点。
他收紧手指,与李颍上的手紧紧相握,低低喟叹一声。
“那你,可要牢牢地、抓紧我啊。”
第28章 血荆05
自那日以后, 李颍上隔三差五就会找各种理由来御书房找伏苏, 无一例外都是些jī毛蒜皮的小事, 然后就会撒着娇窝在他身边,一待就是一整天。
伏苏真心实意地觉得, 有个弟弟也蛮不赖的。
一转眼,浮云几过,时间如河流奔腾而逝, 一晃已是五年chūn秋。这五年里,摄政王魏迅的势力如吸血的枝蔓渗透进三宫六部,爪牙遍布朝野布衣, 魏迅在外带兵打胜战拓宽疆域、在内推行新税收政策和城乡县管理制度,声名远盖大兴国帝皇李伏苏, 揽尽百姓民心, 世人皆道只识摄政王魏公, 不认狗皇帝伏苏。
听说这句戏言时,伏苏正在宫内桃花林里设chūn宴, 宴请所有五品以上京官。他闻言只淡淡一笑, 仰头喝尽杯中桃花酒,挑起风qíng无限的眼尾瞅着愤然发言的人——那是去年秋试的状元郎, 为人最为刚正不阿, 且极为古板苛刻, 最懂得如何在不适当的场景说不适当的话。
其他官员都只敢在心里骂他,就这家伙,明着里骂他好几回了。伏苏觉得有趣, 倒也不气,只笑笑而过,转头就让人把状元郎拉出去了,可怜那状元郎边被推着走边还撕心裂肺地进言:“有君如此,国将不国矣!吾大兴危矣!”
哦。知道了,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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