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雪雁挥退下人,屋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听到被窝里传来的“低泣”,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坐在chuáng边轻声道:“对不起,娘不是故意不救你,只是……如今皇上和五王爷的博弈,我们尚书府是最关键的一步棋子,你爹其实也很不容易……”
如果是陶子煜还是从前的陶子煜,她是决计不会说出这种话,因为作为一名合格的母亲,不该把家族的宿命qiáng加给孩子,她希望儿子能快乐地长大,而不用背负这些沉重的真相。
但是如今她的儿子呆了傻了,即使说给他听,他也什么都不懂,正因如此,她才可以放心地倾诉。
“你爹当年还是个穷酸的书生时,在街边买卖字画为生,有一次我路过那条街,便对他一见钟qíng了,我不惜隐瞒身份,以普通绣女的身份接近他,后来他承诺,待来年高中便会娶我为妻。”
“后来他的确是高中了,先皇钦点的状元郎,当街走马,风光无限,满建州城的大家闺秀谁人不心动,他却满心记挂着一个小小绣女。”说到这里她笑了一笑,轻轻拍了拍被子中的苏漾,道:“那时他真是傻,拒绝一门又一门的亲事,却不知道他在找的,其实是个大麻烦。”
“你外祖父是当朝一品大将军,曾经救过皇帝的命,换来一道免死金牌,还有数万御林军在手,可先皇生xing多疑如何能放心,他不好直接收回兵权,怕落下恩将仇报的骂名……后来你的两位舅舅接连死在军中,还算体面,如今我伍氏一脉,就只有你这一点骨血了。”
“你五岁那年入宫进选皇太孙伴读,我其实是不愿的,怕你遭遇不测,后来你平安归来我还没来得及感激,赐婚的旨意却随之而来,五王爷那年已经十八,不说年岁差距,就说你们都是男子……”
苏漾已经把脑袋从被窝里伸出来,小心翼翼替她擦拭眼泪,这个女人,一生过得实在是苦。
先皇手段歹毒,他不好直接收回恩典,便想让伍家绝后,等伍将军年老西去后,一切又还是皇家的。
伍雪雁握住他的手,笑道:“可后来五王爷待你是真的好,我也就放心了,生为伍家血脉,我不求你传承子嗣,只求你平安健康地长大,这便是上天的恩赐了,可没想到终究还是逃不过……”
“五王爷虽有帝王之才,先皇却更属意皇长子,即今上景乾,你和五王爷的婚事其实是一石二鸟之计,娶男子为正妃,五王爷注定此生没有嫡子,也就永远与皇位失之jiāo臂,一场赐婚,既断了伍家的血脉延续,又斩断了五王爷的野心,先皇,真不愧为我大铭的太宗皇帝。”
原来竟是这样,难怪陶子煜得罪景丞到这种地步,回过头还能嫁给他,看来皇帝是打定主意要塞个男人给景丞。
不过景丞不是任人摆布的人,当初接受赐婚应该是真的待见陶子煜,如今也是真的不待见他了,那么又为何要接受这场没有意义的赐婚?
他可不信现在还有谁能勉qiáng当朝五王爷,即便是先皇的遗愿又如何,以他那种个xing,根本就不会放在眼里。
他这么做,莫非是为了伍家!
伍兴德这老头是出了名的死脑筋,两个儿子都被先皇害了不说,唯一的亲外孙也被赐给一个男人为王妃,他却始终如一地效忠大铭,堪称愚忠典范。
苏漾却觉得其中有问题,按照先皇的个xing一定会斩糙除根,可为什么对陶子煜拖泥带水,没有痛下杀手,也许……伍兴德并不是真的冷血,他跟先皇做了什么jiāo易。
这件事又跟景丞有什么关联?
苏漾想了一会觉得脑袋疼,皇族的秘辛向来是剪不断理还乱,这个女人难道就在这种看不透的环境中生存了数十年吗?
都说伴君如伴虎,伍家世代忠良,最终却落得子息断绝的下场。
这些年来,恐怕她日日夜夜都寝食难安,不知道头顶的铡刀什么时候会落下,还要承受内心的愧疚。
伍雪雁轻声道:“若当初没有娶我,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可以肆意施展才华抱负,成为一代名臣,却因为伍家的原因被皇帝猜忌,看似身居要职,其实日日都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摔得粉身碎骨。”
“这几年我看着他渐渐麻木不仁,沉迷酒色,在皇帝和五王爷之间周旋,他丢弃了从前的孤傲,学会了谄媚作态,学会了阿谀奉承,我知道,他不敢赌,因为尚书府的存亡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这些,都是我施加给他的。”
如果当初路过那条街道时,她没有撩开轿帘往外看,那该有多好。
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若不曾相见。
苏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虽然陶云峰也很可怜,但是既然娶了人家姑娘就应该负责到底才是,否则就不要贸然许诺,给了人家希望,又给踏碎,比什么都不给还要过分。
尽管心里有许多话想说,但鉴于他现在是个傻子,只好选择缄口不言。
伍雪雁舒了口气,她并不需要谁来安慰,她只是憋了太久,需要找个人倾诉而已。
在外她是受人敬仰的将门虎女,是堂堂尚书夫人,是光鲜亮丽的名门贵妇,在内她只是个留不住丈夫的妻子,是个管不住儿子的母亲,她的一生,看似光华在外,实则败絮其中。
“好煜儿,三日后你便要出嫁,五王爷想必不会好好待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见苏漾疑惑地看她,伍雪雁拉开他的衣袖,指着青紫的伤痕,道:“那个欺负你的坏人,他就是五王爷,旁人叫他五王爷,但是,你要叫他夫君。”
苏漾于是乖乖点头,表示记住了,他脸皮厚无压力啊。
伍雪雁又道:“那个人脾气不好,也许会欺负你,但只要你乖乖的,他一心软,就舍不得了,懂吗?”
苏漾又点头,讨巧卖乖,他qiáng项啊!
……
王府。
老管家匆匆忙忙地闯入书房,躬身问道:
“主子,不知道陶家公子的住处安排在何处为好?”
景丞眼都没抬一下,淡淡道:“既是夫妻,自然是我的房间。”
管家:“……”
正在议事的一gān下属:“……”
景丞看着自己的手背,那里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养的那只小番狗,只有手掌大小,即使把手指塞进它嘴里让它咬,它也只能咬出一个浅浅的牙印,不疼不痒的反而有趣。
陶子煜比那只小番狗更柔弱,更jīng致漂亮,撒娇时的神态更生动可怜,可唯独没有狗的忠诚。
既然他学不会忠诚,那就给他栓条链子好了。
第21章
没有挑选huáng道吉日,没有核算生辰八字,甚至连当事人的意见都没有征求,只凭王爷大人空口白牙一句话,苏漾就这么从一名单身贵公子,成了一个大男人的新婚妻子。
果真是万恶的封建社会,根本就没有人权可言!
穿着一身雍容华贵的大红喜服,头上cha着两只鸾凤朱钗,苏漾瞪着一双圆眼,愤怒地跟一群婢女对峙。
开玩笑,成亲而已,用不着又是涂口脂,又是抹水粉的吧!还有满头的金银首饰,走快一点都能掉下来,这种装扮跟女人有什么区别!
还好母亲大人通qíng达理,摆摆手挥退侍女,道:“那些都省了吧,我们煜儿天生丽质,用不着涂脂抹粉,不过凤冠还是要戴上的。”
苏漾看着那目测有五六斤重的大帽子,果断摇头,誓死不从!
陶云峰在旁边道:“他不愿就算了,虽然断袖分桃是自古就有的,但从未听过男男嫁娶的,既然咱们尚书府是第一例,那就随着煜儿的喜好来吧,不必拘泥于寻常的礼节。”
这便宜爹总算说了句人话,伍雪雁这才放下凤冠,把苏漾拉回镜子前,手持玉白象牙梳,缓缓替他梳理一头锦缎似的长发。
她悉心叮嘱道:“母亲昨晚告诉你的,你可还记得?”
“记住了,”苏漾掰着手指头数道:“第一不可吵闹,第二不可乱跑,第三不能轻易和陌生人说话,第四……第四是到了王府,一定要听夫君的话!”
伍雪雁欣慰地摸了摸他的鬓角,随即转过身,飞快地擦了擦眼角。
转过身仍是笑着夸赞道:“煜儿真乖,这个红色锦囊里装着你爱吃的点心,路上饿了就拿出来吃,但是千万别给旁人看到,若是被抢走,你就只能饿肚子了。”
苏漾点头应下,将那袋点心珍而重之地束在腰间,他代替不了陶子煜尽孝道,但是他会尽力在险恶的朝局中,保全尚书府和将军府。
这时阿贵推门而入,“老爷、夫人、公子,王府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不过……不过,五王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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