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答应一声,深吸一口气,走到侧殿外。
执失云渐站在廊下,长身玉立,表qíng淡然,听到回廊里响起脚步声,缓缓转过身。
天气慢慢热起来,宫婢们已经换上轻薄的纱襦间色裙。殿中冷寂,四五个宫婢在树荫下踢蹴鞠,步球比马球简单,宫中女子闲暇时常常约着一起打步球。
衣裙摩擦的簌簌声响和银铃般的笑声掺杂在一处,像轻快的民间小调。
东廊和西廊隔着一座空旷的庭院,院中奇石耸立,爬满苍苔。
李旦踏进西廊时,一眼看到对面东廊的qíng景。
裴英娘和执失云渐并肩而行,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jiāo谈。
李旦的目光落在裴英娘的脸上,她在笑。
他轻抿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不知不觉跟着他们一起往前走。
始终平行,但没有jiāo汇。
日光斜斜照下来,越过彩漆廊柱,罩下一道道yīn影。
李旦在粉尘浮动的光影中穿行,目光始终牢牢钉在对面,俊朗的脸孔时明时暗,暗影温柔,眼神却冷冽。
高耸的怪石挡住了视线,裴英娘没有注意到对面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满腹心事,看似谈笑如常,其实正琢磨要不要gān脆应了李治的赐婚。
想保持中立,嫁给执失云渐确实是最好的选择。武皇后将来可能会打压他,但为了稳定边疆局势,不会贸然杀他,更有可能把他打发去西域的都护府,让他镇守境内归附的异族。胡人凶悍,不服管束,执失云渐身负两族血统,有天然的优势。
虽然都护府远离政权中心,但天高皇帝远,刚好可以躲过武皇后登基前后跌宕起伏的宫闱政变。大都护统领府中事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未尝不是个好归宿。
而且听李治话里的暗示,执失云渐应该是真心喜欢她的。
虽然她不确定这份喜欢从何而来,但她深信执失云渐的为人,执失云渐不会骗她。
可她心里只有沉甸甸的压力,并没有一丝欢喜。
裴英娘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但她隐隐约约觉得,如果她真喜欢一个人的话,听到赐婚的旨意时,心里除了震惊和惶惑之外,总应该有些其他的感觉。
比如后知后觉的欣喜,忐忑,羞涩……
执失云渐看出裴英娘的魂不守舍,脚步微微一滞,手捧一把匕首,往她跟前又递了一递。
裴英娘扭头看过去,是李旦送她的那把短剑。
执失云渐方才把短剑清洗打磨过了,剑鞘上的宝石依旧熠熠夺目,红的绿的闪闪发光,宝气流转。
裴英娘盯着短剑,久久无言。
她想起李旦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不论起笔写得好不好,不要犹豫,下笔一气呵成,落笔之前就露怯的话,写不出好字。”
那时候她已经练了几年的楷体,李旦开始正式教她糙书。
感qíng的事同样如此,必须gān脆利落,不能拖泥带水,拖得越久,越纠缠不清,最终害人害己。
想通这一点,裴英娘忽然觉得豁然开朗,胸襟开阔。仿佛拨开重重云雾,窥见万道金色光芒洒落,豪气满怀。
她何必为赐婚而烦恼?李治答应过她,全看她愿不愿意。
执失云渐是君子,她也该用君子之礼待他。
“执失将军,对不起。”她接过短剑,用力攥紧,肃礼郑重道,“赐婚一事,恕我不能应承。阿父那边,我会和他坦诚一切的。”
“你不用有任何负担。”执失云渐沉默片刻,垂下眼眸,云淡风轻道,“圣人给我向你展示心意的机会,我求之不得。至于结果如何,不能qiáng求。”
他移开眼神,心里暗暗道:也qiáng求不来。
公主永远不会知道,当年派去禁苑护卫她的扈从,圣人原本是指定秦岩的。
秦岩年纪小一些,和她更匹配。而圣人为他挑的妻室人选,另有其人。
他主动和秦岩比试了一场,赢得机会。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服气,可能是年轻气盛,也可能是出于直觉——执失家的儿郎,有种野shòu一样的直觉,想要什么,就径直去追求,无人可挡。
后来他发现自己的直觉没有出错,但是公主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太笨了,以为获得圣人的许可就能如愿以偿,忘了公主外柔内刚,瞧着温顺乖巧,其实一直牢牢守着她的底线。
她不愿意,那就算了罢。
总归还有其他机会。
战场上的将领不会因为吃了一次败仗就畏畏缩缩、裹足不前,他经历过战争,心xing远比裴英娘想象中的坚定。
裴英娘把执失云渐送到太液池最南端,再往前走,就是前朝了。
“将军珍重。”
经过此事,他们注定不能再和以前一样来往了。
执失云渐淡淡嗯一声,抬头看看廊檐前垂挂的凌霄花藤蔓,忽然探出手,摘下一朵艳红的凌霄花,递给裴英娘。
裴英娘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花朵已经落入她掌中。
执失云渐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依旧挺拔高大。
裴英娘茫然四顾,一阵轻风拂来,chuī落花朵,管状的红花掉在廊下的水池里,随着潋滟的水波飘远。
她挠挠脑袋,心里有点发虚:这件事,应该算是顺利解决了吧?
呆了一会儿,她转身往回走。
走着走着,余光瞥见回廊里有个熟悉的人影倚栏而立,墨绿色的翻领袍服上绣了对鹿的纹样,鹿角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阿兄!”裴英娘不自觉扬起一脸笑,几步走上前,丹地凤鸟衔绶纹披帛轻轻扬起,“你怎么在这儿?”
李旦眼眸微垂,浓睫罩下一层淡淡的yīn影。
他平时站如松,行如风,浑身上下规规矩矩,圆领袍服从来不解开前襟,衣带永远系得一丝不苟,比年长的李弘、李贤还稳重,唯有打球时微露锋芒。
这会子却像是变了个人,垂着眼睛看裴英娘时,目光隐忍而专注,让她不由得一阵心悸。
这样的李旦让她有点怕,但她还是接着往前凑,下意识道:“谁惹阿兄生气了?”
她和李旦相处时,从来是有什么说什么。李旦这几年的纵容给了她一种莫名的自信——李旦绝不会生她的气。
李旦笑了一下,紧绷的qíng绪因为裴英娘自然而然的亲近而松弛下来,揉揉她头顶的螺髻,“执失走了?”
裴英娘点点头。
李旦的右手停在她鬓边,没有放下,另一只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拳,“阿父和你说什么了?”
裴英娘难得有点羞窘,叹口气,“阿父乱点鸳鸯谱,我已经拒绝了。”
她不想多谈自己的事,眸光流转,促狭笑道:“阿兄的姬妾选好了?”
李旦脸色和缓,沉默了一会儿,一字一句道:“没有姬妾,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走吧。”他怕控制不住自己,收回手,匆匆转过身,“回含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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