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挑眉,用看傻子似的眼神把武承嗣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摇摇头。
难怪武皇后称帝以后,始终没有动过把皇位传给武家人的念头,武家子弟,没有一个人继承到武皇后的睿智和坚忍。
在没有绝对实力的时候,不要贸然激怒敌人。
裴英娘敛裙,嘲弄地笑了笑,“表兄这是想步令弟的后尘?还是说,表兄想做第二个武敏之?”
她笑意盈盈,做出要喊人的动作。
武承嗣耸然一惊,立刻后退两步,群臣在前殿,圣人和姑母在侧殿,裴英娘竟然真的豁得出去!
她难道不知道惹怒自己的后果吗?
他睚眦yù裂,面上浮起狰狞之色,“你不怕……”
“怕什么?”
一把铿锵清亮的好嗓子,如金石相击,清脆琳琅,贵气天成。
说话的人缓步走到裴英娘身前,直视着武承嗣,面色平静,但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凛冽的怒气沉浮,唇角噙着一丝冷笑,轻声道:“武表兄觉得英娘要害怕什么?”
武承嗣压下心中恼意,堆起一脸笑,拱拱手,gān巴巴道:“相王。”
李旦淡淡扫他一眼。
武皇后独断专行,醉心揽权,和儿女们不大亲近,很少表露出慈母之态。但她对几个儿女还是很疼爱的。
武承嗣身为武皇后的侄子,比别人更清楚武皇后的忌讳。他可以随心所yù构害欺rǔ大臣,但绝不能对几位亲王不利。
太子李弘多次顶撞武皇后,已然遭到厌弃,六王李贤近几年公然和武皇后唱反调,也是个不老实的。武承嗣不怕得罪太子或者是李贤,因为武皇后需要有人帮她敲打两个桀骜不驯的儿子。
但英王李显和相王李旦不曾参与朝政,兄弟俩一个胸无大志,碌碌无为,一个韬光隐晦,深不可测。在没有利益纠葛之时,武皇后乐得溺爱自己的小儿子,绝不会允许武承嗣冒犯李显和李旦。
武承嗣不敢在李旦面前造次,勉qiáng说笑几句,见李旦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屈身告辞。
李旦着一身石青色锦袍,头顶紫金冠,背影宽阔高大,光线透过廊檐下低悬的竹帘,笼在他肩头,金线织绣出的几何纹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裴英娘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跟在李旦身后去见李治时的qíng景。
那时候李旦能轻轻松松把她抱起来,现在她长高了,李旦在她眼里依然还是那么伟岸可靠。
她忍不住低喊一声:“阿兄!”
语气依赖,带着撒娇的意味,仿佛回到几年前。
娇软的呼喊让李旦僵了一下。
他合上双目,深吸一口气,徐徐转过身,“长这么大,还是只会用那一招吓人?嗯?”
裴英娘还以为李旦会和以前那样揉揉她的头顶呢,歪着脑袋等半天,没看到李旦抬手,不知为什么,竟觉得有些悻悻然,笑着道:“昔日卢国公靠三板斧走遍天下,我这是效仿卢国公,一招鲜,吃遍天。”
对付喜欢欺软怕硬,表面上看嚣张威风,实则外qiáng中gān的武承嗣,哪用费什么心机呀,吓住他就够了。
李旦脸上浮起一抹清浅的笑容,像秋夜的星光,清冷黯淡,泛着丝丝凉意。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手揉了揉裴英娘的头发,“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市井流言?卢国公屡立奇功,矫健悍勇,是位福将。这话莫当着程将军的面说。”
他说话时,既有铿锵冷漠的时候,也能温qíng似水。
裴英娘点点头,“我晓得,这话我只在阿兄面前说。”
程锦堂是卢国公的重孙子,她不会大大咧咧当着程锦堂的面拿卢国公开玩笑。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宦者们搀扶着李治走上石阶。
执失云渐跟在李治身后,目光似有意,又似无意,和李旦的视线jiāo错了一下。
李旦扭头吩咐站在廊下的冯德:“送公主回东阁。”
冯德应喏。
李治拍拍裴英娘的手,“去吧。”
前殿响起钟声,内朝要开始了。
裴英娘没有回东阁,出了紫宸殿,径直去找李令月。
她走了没一会儿,执失云渐也告退去了前殿。
廊下只剩下李治和李旦父子二人,宫人们看出两人要谈正事,远远避开了。
等其他人都走了,李治问李旦:“你是怎么说动你母亲的?”
李旦抬起眼帘,日光漫进回廊,落在他幽黑的眼瞳里,“母亲有她的考量,我只是提了一个建议而已。”
廊前花木扶疏,阶前一片木槿花开得热闹喜人,几经风chuī雨打,花色依然鲜亮。
李治指节微微曲起,轻轻敲打着彩漆栏杆,“你明明厌恶武家人,为什么让十七改姓武?”
武皇后和李治说,同样的借口不能用两次,李令月很快就要出降,裴英娘也嫁人的话,太刻意了,吐蕃使臣未必心服口服。唯有准许裴英娘出家修道,才能打发走吐蕃使臣的同时,让他们挑不出错来。
但是出家总得找个像样的理由,这事才能更顺理成章,总不能说裴英娘闲来无事,忽然想当修真女冠吧?
武皇后提议裴英娘改成武姓,认在武家门下,出家为荣国夫人祈福。
她笑眯眯和李治商量:“就说英娘见武家子嗣凋零,为了孝顺我,自愿放弃李姓,出家为她外祖母祈福。陛下感动于她的诚孝,依然保留她的品阶,除了她从此改姓武以外,一切照旧。”
古人曾云忠孝难两全,孝悌之道在前,国法都得让步,裴英娘自愿为母解忧,一片孝心,谁敢非议?
听完武皇后的话,李治不由愕然,足足呆了半刻钟才反应过来。
说是一切照旧,但改成武姓,十七从此就是武家人了,怎么可能还和以前一样?!
武皇后不会无缘无故起这样的心思。
李治知道武皇后确实早就有把十七和武家绑在一条船上的想法,当年她之所以劝他为十七赐姓,其实是为了给十七一个公主身份,以后再下诏把她嫁入武家。如此,武家人可以娶一个名义上的李唐公主,借以抬高身份。
李治对武皇后的念头心知肚明,顺水推舟给了十七名分,但并不想让十七嫁入武家。
武皇后看出李治和李令月都真心喜欢十七,武家人又实在挑不出一个能配得上公主的优秀子弟,只能暂且放弃这个计划。
李治没有想到武皇后仍然不愿放弃,娶不了十七,就另辟蹊径,把十七变成武家的人?
这个主意,绝不是武皇后突然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肯定有人对武皇后说了什么,武皇后才会起这样的心思。
而那个人,除了李旦,李治再想不到第二个人身上!
李治脸上yīn云密布。
他这个年纪最小、默默无闻的儿子,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要么甘于沉寂,一出手,就搅个天翻地覆。
他竟然连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都敢算计!
从礼部官员献上抄录的吐蕃国书以来,朝野震动,人人忙乱,唯独李旦从容不迫,抓住时机,bī得李治不得不改变初衷,一点一点软化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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