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观的牛车满载着十几筐莲蓬,驶往隆庆坊。
不多时,车夫赶着牛车折返,这回车上装的是一卷卷书册。
使女们把书册抬到裴英娘的书室里,摞起来有半人高。
相王府的内侍面见裴英娘,揖礼毕,含笑道:“郎主说娘子在观中修养,必定寂寞,送这些书卷来,与娘子解闷,这些是前朝真迹,请娘子务必认真研习。”
他轻咳一声,“这些书卷一一登记在册子上,郎主日后会仔细检查娘子的功课。”
说到仔细两个字时,他刻意拔高声音。
裴英娘吐吐舌头,不敢再叫人往相王府送莲蓬了。
午后chuī起一阵北风,天色昏暗,不一会儿淅淅沥沥落起雨来,水珠打在残荷上,雨声琳琅。
裴英娘坐在廊前翻看李旦送来的几页名单,这沓名单是内侍刚刚亲手jiāo给她的。
名单太长,她花了半个时辰才看完,掩上书卷,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没想到私底下有这么多人等着看她的笑话。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纠纷,她尽量低调行事,还是免不了招来嫉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一点亘古不变。
她不怕来自世家的打压阻挠,在其位,谋其政,不同阵营的人想方设法维护自己的利益,完全是出于本能,无可非议。
但是他们的手段太恶心了。
她拈起笔,笔尖在几个平日里蹦跶得最起劲、常常在宫宴上对她冷嘲热讽的世家子弟名字上画上圆形记号,命人把名单送回相王府,“就是他们了。”
送信的人是蔡净尘。
裴英娘为蔡四郎准备了好几个名字供他自己选,因为马氏信佛,她挑的名字都是和佛经有关的,蔡四郎最后选了蔡净尘这个名字。
据他自己说,马氏很喜欢净尘两个字。
洗净尘土,洗去他的一身罪孽。
蔡净尘冒雨赶往隆庆坊,相王府的甲士认出他是裴英娘的随从,摆摆手,直接放他进府。
冯德亲自出来迎接,“劳小郎把书轴jiāo给我。”
蔡净尘抹去脸上的雨珠,冷着脸道:“娘子让我亲手递jiāo给相王,你不是相王。”
冯德一噎,心中笑骂他不通人qíng,领着他去见李旦。
李旦在棋室与一名老者对弈。
蔡净尘扫一眼那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觉得对方有些面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李旦挽袖落下一子,接过名单,翻开细看几眼,“回去告诉你们娘子,万事齐备,不必忧心。”
蔡净尘记下他的话,转身要走,李旦叫住他,“让她早些安置,莫要劳神。”
这一句语气轻柔缱绻,衷qíng之意显露无疑,蔡净尘愣了一下,正望着棋盘苦思冥想的老者瞳孔微微一缩,眼中闪过恍然大悟之后的了然。
蔡净尘很快回过神,拱拱手,和冯德一起告辞出去。
等回廊外的脚步声听不见了,老者捋捋胡须,浅笑道:“难怪圣人不愿松口许嫁,原来永安真师即是日后的相王妃,此前犬子痴心妄想,多有得罪冒犯,望相王海涵。”
李旦听到相王妃几个字,眼里浮起一丝笑意,“不知者不怪,袁小郎年轻气盛,酒醉之后,难免会胡言乱语,袁公不必介怀。”
袁宰相心中暗暗腹诽,听你的口气,好像比我儿子大十几岁一样,明明他只比你小三岁!
腹诽完,他暗暗后怕,小儿子酒后口出狂言,扬言此生非裴英娘不娶,如果不能尚主,宁愿没名没分做她的qíng郎,也不愿讲究其他小娘子,被人耻笑了好一阵。
当时袁宰相一心想和裴宰相别苗头,鼓励小儿子追求裴英娘,没有严惩他的放làng之举,反而觉得吊儿郎当的小儿子说不定会因为仰慕裴英娘而改头换面,老怀宽慰,盼着儿子早日变得懂事稳重……没想到相王竟然也恋着裴英娘!
二圣肯定知道相王的心思,之前曾有谣言说执失云渐是内定的驸马,后来赐婚的事不了了之,天后让裴英娘改姓武,大费周章开宗祠在武家族谱上添上她的名字……
裴英娘遇险,一直以来不显山不露水的相王突然一改行事风格,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剑,所过之处,腥风血雨。
袁宰相心底隐隐发寒,儿子竟然敢肖想二圣挑中的相王妃,而相王脱口说出儿子做下的蠢事,说明相王一直惦记着儿子曾说要给裴英娘当qíng郎的事……
李旦端起茶盅,扬眉道:“袁公怎么迟迟不落子?”
裴宰相轻轻哆嗦了一下,回去必须赶紧、立刻、马上给儿子订亲!
同时忍不住幸灾乐祸,他儿子只是醉酒后说了些冒犯之语。裴狐狸却是亲自上阵,整日带着十几个年轻俊朗、一表人才的外孙、表侄在圣人面前蹦跶,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谋妻之恨,不共戴天,相王焉能轻易放过裴狐狸?
袁宰相差点笑出声。
棋局很快分出胜负,袁宰相顺势告辞。
送走表qíng古怪的袁宰相,李旦重新取出裴英娘勾画的名单,指尖点在其中几个人名上,对侍立在一旁的杨知恩道:“看准了,到时候别认错人。”
杨知恩点点头。
“两位阁老我都见过了,裴公是个老狐狸,事不关己不张口,袁公年事已高,不愿惹事。”李旦随手扫乱棋盘上的棋子,“他们都不会cha手,届时你可以便宜行事,不必畏手畏脚,失手伤人也没什么。”
武皇后派系的人全部站在裴英娘这边,不用顾虑。裴宰相和袁宰相是朝中的中流砥柱,提前确定他们的态度,才好方便制定后面的计划。
杨知恩心头凛然,抱拳应喏。
短短两天,郎主雷厉风行,几乎没有闭眼的时候,看来这一次,郎主是真的被激怒了。
回府的路上雨势忽然变大,蔡净尘不想耽搁裴英娘的正事,一刻不停,继续在瓢泼的大雨中疾驰前行。
回到永安观,阿福刚好在府门前送客,看他像是从水里爬出来的一样,劝他先去换一身gān净衣裳,“别把娘子吓着了。”
蔡净尘犹豫了一会儿,回房换了身短打,湿透的头发随便擦两下,重新束好,走去正院求见裴英娘。
使女说裴英娘在阁子里观赏雨景。
蔡净尘看一眼回廊前垂挂的雨帘,等不及回房取雨伞,直接一头扎入雨幕中。
到阁子时,他身上刚换的衣衫已经湿透。
衣裳白换了,他懊恼地想,早知道直接来见娘子了,不该听从阿福的馊主意。
皂靴刚刚踏上石阶,阁子里传出几声压抑的低泣声。
蔡净尘皱起眉头。
裴英娘要看雨景,阁子里没有架设屏风。曲栏环绕,帘幕低垂,她歪坐在软榻上,背后垫了几只隐囊,凝望着雨中的荷塘,神qíng平静。
半夏在忍冬的带领下走进阁子的时候,裴英娘抬起头,看她眼圈通红,举止怯懦,含笑道:“快洗了手,去给我煮一壶木香茶来!忍冬她们的手艺都不及你,你煮的茶最合我的脾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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