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低沉缱绻,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亮晶晶的,刚才的沉郁不翼而飞。
裴英娘看到他笑,松口气,挽起缰绳,“我晓得了,这就回去。”
李旦示意左右扈从送她回帐篷,眼见着她在众人的簇拥中缓缓下山,走到沙土夯实的大道上,才夹一夹马腹,转头继续狩猎。
另一头,李显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得意洋洋地围着野猪上蹿下跳。
护卫们不敢同他争功,阿谀拍马,争相恭贺他武力神勇。
他昂起下巴,愈发骄傲。
李旦没有搭理李显,等他回到大帐,他媳妇赵观音准得找他诉苦,看他到时候还有没有心qíngchuī嘘自己赤手空拳打死一头野猪。
或许不必赵观音打搅他的好心qíng,李贤头一个会戳破他的谎言,让他无地自容。
裴英娘回到帐篷。
要打发的人已经被打发走了,场中早已恢复一派风平làng静。
舞伎们赤着雪白双足,且歌且舞,声音高亢。侍女们来回添酒、添菜,一眼望去,彩衣翩翩,裙裾如云。
早有紫袍内侍抢着迎出来,为她牵马。
一个穿杏色广袖袍衫的少年郎君尤为热qíng,推开满脸堆笑的众人,俯身为裴英娘掸去衣袍上的尘土。
杨知恩连翻了三次白眼,qiáng行架起少年郎,“袁郎君自重。”
不由分说,使眼色让人把袁凌志带走。
“等等,我还没和真师说上话……”
裴英娘愣了好半天,“方才那个……是谁家郎君?”
想巴结讨好她,也用不着弯腰为她掸袍角吧?那是下人做的事。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可以说是非常、极其不要脸。
杨知恩拱拱手,压低声音道:“吓着娘子了?他是袁相公的幼子,自幼身子娇弱,喜食寒食散,经常神志不清。因为袁相公和夫人溺爱,旁人不好劝谏。天长日久,就养成这副样子了。”
裴英娘皱皱眉,没注意到平常寡言少语的杨知恩忽然变得八卦起来,暗暗道:喜欢寒食散么……难怪古里古怪的。
看出裴英娘已经对袁凌志起了戒心,杨知恩满意地板起脸孔,默默退开。
寒食散什么的,是他随口胡诌的。反正袁凌志平时喜欢炼丹药,经常胡乱吃一些他自己炼的丹丸,而且吃了之后十有八九会中毒,闹得袁夫人三五不时套车去宫里请奉御前去医治他,和喜欢吃寒食散差不多嘛!
裴英娘让杨知恩把李旦刚刚猎得的猎物送回她的帐篷,既然李治不会表扬李旦,那么就不必多此一举把猎物送去主帐了,送去了李治反而会不高兴,“看好了,回去时全部送去永安观,你们郎主说了,他的猎物全是我的。”
杨知恩恭敬道:“是。”
心中暗笑:不必您吩咐,我也不敢把猎物带回相王府,郎主巴不得您全要了去。
裴英娘进帐换了身衣裳,先去见李治和武皇后。
刚到帐篷门口,里头的使女掀开帘子,李令月迎面走出来,看到她,登时扬起满脸笑,欢喜道:“料理完了?”
裴英娘点点头,一摊手,“之后都是武承嗣的事,让他去cao心罢。”
“你这滑头!”李令月挽起裴英娘的胳膊,带着她走到广场上,“执失在里面和阿父说话,我瞧着阿父脸色不大好,你待会儿再过去。”
裴英娘怔了一下。
场中的奏乐骤然变得欢快,叫好声不绝于耳。
李令月回头扫一眼宴席,“是仙姬舞!教坊的人几时排演这支舞的?”
她低声和裴英娘讲解,“仙姬舞是崔七郎看过胡姬的胡旋舞之后所作的新曲,你府中门人卢雪照填的词,如今长安高门举行宴会,风行此曲。”
裴英娘杏眼微微一眯,捉住李令月的手,“阿姊老实和我说吧,这支曲子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特意为她介绍一支舞曲,又笑得这么促狭,肯定有猫腻!
李令月撑不住笑出声,“据说仙姬舞中的仙姬,是永安真师……”
仙姬舞是女子独舞,舞者必须身着翠羽彩裙,手持彩绦,边歌边舞,节奏明快热烈,和仙姬的清冷yù仙完全不沾边。
之所以叫仙姬舞,只因卢雪照填词时借用了一句典故,“唯恐学嫦娥,飞入白玉钩”,世人穿凿附会,非说那仙子指的是永安观里的永安真师。
裴英娘忍不住扶额。
姐妹俩笑闹一阵,内侍添席摆案,请两人入座。
周围的大臣女眷、宗室皇亲面色讪讪。
什么叫扮猪吃老虎,她们没见过,但是像永安真师这样刚刚谈笑间一举拿下数十人,现在又若无其事和太平公主同坐一席吃茶食,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平时看她行事说话,和一般富贵小娘子无二,便没怎么在意她,如今知道她手段厉害,想要接近,偏偏又碍于之前和常乐大长公主走得太近,怕她迁怒,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众人为难之际,一名着窄袖襦、间色裙的使女期期艾艾走到裴英娘和李令月面前,拜伏在地,颤声道:“贵主,真师,大长公主自知罪孽不可饶恕,临行之前,想和真师说几句话,以示忏悔之心。娘子求真师看在她的qíng面上,见一见大长公主。”
贵妇人们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此时此刻,赵观音竟然还这么傲慢,打发一个使女过来和裴英娘说话,李令月眉头轻皱,“英娘,你想不想见姑祖母?”
裴英娘拈着一块醍醐饼吃得正开心,轻笑一声,不慌不忙呷口茶,“不见。”
使女硬着头皮道:“大长公主说、说她知道还有哪些人想对真师不利。”
“啪嗒”一声,不知是哪家夫人摔了茶盏,银杯滚到绒毯上,酒水洒了一地。
李令月脸色骤变,直起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头饰珠翠的贵妇人浑身发颤,眼神躲闪,假装和身边人点评场中歌舞,不敢和李令月对视。
裴英娘按住李令月的手,目光徐徐扫过席间神色不定的一众命妇,淡笑道:“回去告诉大长公主,多谢她挂念,我自有主张。倒是大长公主处境堪忧,圣人下旨剥夺了大长公主的封邑、品阶,永世不许大长公主回长安,她还是多cao心自己日后的营生吧。王妃和此事无gān,莫要cha手多管。”
使女不敢回嘴,哆嗦了两下,起身退走。
命妇们心头惴惴,而裴英娘和李令月却压根不把使女的话当回事,继续饮酒吃点心。
宴席上的动静传到主帐,李治听内侍禀报完席间的机锋,点点头,挥退帐内侍立的宫婢、内侍。
武皇后领着房瑶光、上官璎珞去观看小娘子们的步打比赛,其他人都走了,帐内只剩下李治和执失云渐。
“大郎,当年是朕莽撞了。”
李治叹口气,他喜欢谋定而后动,预先制定好计划,然后一步步去实施。早年接武媚回宫,亦是如此,细心筹谋,步步为营,挑拨王皇后和萧淑妃内斗,bī得王家主动为他找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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