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她有多得意,眼下就有多糟心。
锦衣华服的郎君、女郎们策马原野,她行动不便,留在围幛看风景。
席案上山珍海味、茶食果浆应有尽有,裴英娘陪在她身旁,帮她调糖蒸苏酪樱桃吃。
风轻云淡,美景如画,一切都很美好。
然后李旦又来了。
他的锦袍上一团脏污,袖角衣摆污渍淋漓,粉底长靴也沾了尘土。
杨知恩在一旁唏嘘不已,说李显的骏马受惊,冲撞游人,李旦为了帮李显制住惊马,胳膊摔伤了。
裴英娘大为心疼,一迭声追问李旦伤得重不重,带他去围幛后更衣,亲自为他上药,净面,梳髻,递茶端水,忙前忙后,把李令月忘得一gān二净。
这回轮到李令月很生气。
李旦是皇室子弟,从小练习弓马,骑术娴熟,根本没摔伤好么!杨知恩明明是随口胡说的!
可惜她没法拆穿杨知恩,因为她的好兄长李旦一言不发,任裴英娘围着他转来转去,显然乐在其中,不准备说出实qíng。
她把犀角酒杯往食案上重重地一摔,嗤笑一声,哼!
李旦和她视线相接,微微一笑。
裴英娘早就发现李旦和李令月私底下的动作,怕两人越来越来劲儿,才故作不知。
她今天穿的是一袭丹朱色团花锦翻领小袖胡服,底下穿小口裤,软锦长靴,袖子窄小,袍袖紧身,行动方便。
利利索索调好两碗酪樱桃,一碗用苏酪拌匀,再加几勺淡褐色蔗浆,一碗淋杏酪,分别送到李令月和李旦面前。
李令月端起琉璃碗。
李旦垂眸,纹丝不动。
裴英娘摇头失笑,舀起一颗樱桃,递到他唇边,堂堂亲王,好意思让她喂,她就好意思当众喂他吃!
“阿兄,你尝尝。”她笑意盈盈。
李旦浓眉微挑,笑了笑,眼睛望着她饱满的双唇,侧头慢慢含住樱桃。
“噗嗤——”
正在啜饮蔗浆的李令月大惊失色,琉璃碗翻倒在裙间,浆水、樱桃洒了一地。
婢女们连忙过来收拾。
裴英娘搀李令月去围幛后面换下脏污的裙子。
“八兄竟然公然调戏你!”李令月气得满脸涨红,“当着我的面!”
裴英娘脸颊发烫,她没想到李旦真的厚着脸皮让她喂食,还以为他只是开玩笑,最后会接过银匙呢!
不过那不重要,先得安抚好怀孕之后喜怒不定的李令月。
她笑着说,“阿姊,阿兄是我丈夫呀,不算调戏。”
夫妻间的qíng趣,偶尔ròu麻一点不要紧,昨晚他们还做了更ròu麻的事……
李令月呆了呆,想起裴英娘已经嫁给李旦了,而且圆房了,乖巧的妹妹变成嫂子了,以后八兄可以光明正大调戏小十七……她忽然泪盈于睫,哭着道:“我不管!在我跟前他得放尊重点!”
“好,好,好。”裴英娘连声答应,李令月最近脾气古怪,得多让着她点,免得她伤心难过。
等她将来恢复正常,再拿这些孩子气的事取笑她!
哭了一场之后,李令月饿了,“我想吃点酸酸的东西。”
裴英娘笑着刮刮她的鼻尖,吩咐半夏取来蜜煎梅子、桃gān、樱桃丝,拌进刚刚做好的醴酪里,喂她吃了半碗。
李旦知道李令月身子难受,没有接着和她作对,默默坐在一旁喝醽醁酒。
李令月吃了醴酪粥,心里觉得舒服了点,抬头看一眼李旦。
他正襟危坐,受伤的左手搭在膝上,安静而沉默,侧影看起来有点孤独。
她仔细回想,发现八兄几乎没有任xing骄纵的时候。
从小到大,李旦都是这样默默无闻,从不会和其他兄弟或者她争什么东西,不论是阿父、阿娘的宠爱,还是世所罕见的奇珍异宝。
每次阿父得了什么稀罕的宝贝,把他们叫去正殿,让他们自己挑选,七兄一定是最激动的那一个,李令月则肯定是头一个挑宝贝的。
李旦呢,肯定面无表qíng,态度冷淡。
他看都不看一眼案上的宝物,等所有人都挑完了,才随便拣一样,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
他唯一一次失态,是为了小十七……唯一一次固执地,qiáng势地反抗阿父和阿娘,也是为了小十七……
他那么喜欢小十七,好容易把小十七娶回家,自然巴不得能和小十七日日相伴。
八兄是个好兄长,他只想要小十七,她作为八兄的嫡亲妹妹,不仅不帮着八兄,还老是霸占着小十七,生八兄的气,故意使坏……
李令月鼻尖一酸,又想哭了。
“英娘!”她抓住裴英娘的手,难过得呜咽起来,“我最近是不是特别烦人?特别bào躁?特别任xing?特别反复无常?”
好像是有点……
裴英娘哪会承认,立即把脑袋摇得拨làng鼓一般,挽着李令月的胳膊,笑眯眯道:“阿姊怎么会烦人呢?阿姊是这世上最好的姐姐。”
她说的斩金截铁,没有一丝勉qiáng。
李令月破涕为笑,拧拧裴英娘红润的桃腮,把她往李旦的方向推,“你去陪八兄吧,我想歪着靠一会儿。”
裴英娘抽出湖水绿丝帕,在李令月眼角轻轻按了两下,拍拍她的手,柔声道:“阿姊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过去。”
李令月喉间一哽,暗骂自己怀孕之后越来越小家子气了,倚着隐囊,合眼假寐。
婢女捧来薄毯、衾被,撤走食案。
裴英娘等李令月的呼吸变得平稳,起身回到李旦身边。
走到坐席前,余光不经意看到一个头梳双鬟髻、穿丁香色对襟上襦,外罩石榴红宫锦半臂,高腰红黑间色裙,肩挽群青暗花披帛的妙龄女子站在围幛角落处,正远远看着李旦。
觉察到她的目光,女子没有躲闪,大大方方颔首微笑,缓步走上前,郑重俯首揖礼,“方才多亏大王出手相救,家母才能安然无恙。家母年事已高,受到惊吓,未能当面致谢。家中仆从慌乱,竟忘了通禀此事,怠慢了大王,还请大王海涵。”
裴英娘挑挑眉,居高临下俯视李旦,似笑非笑。
李旦没理会妙龄女子,抬起手,拉裴英娘坐在身侧,递了杯温好的葡萄酒到她手里,这才转头淡淡道:“举手之劳罢了,崔娘子不必客气。”
崔娘子粲然一笑,“于大王只是随手之事,于家母却是救命之恩,崔家上下不敢忘怀。”
裴英娘啜饮一口葡萄酒,眼珠一转,“崔娘子姓崔……不知是不是崔七郎家亲眷?”
崔娘子听到裴英娘开口,愣了一下,很快重新扬起笑容,“不错,七郎正是家兄。”
裴英娘莞尔道:“方才听侍婢说,七郎醉酒,差点误闯大长公主的帐篷。既是崔娘子的兄长,倒是巧了,还请崔娘子过去看顾一二,免得扫了大长公主的兴致。”
崔娘子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再次拜谢李旦,带着两个使女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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