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峡谷中那支客旅的惨状, 商队吓得肝胆俱裂, 落荒而逃,即使抛下所有货物, 也得逃下山!
出乎他们的意料,山匪来去迅速,毫不眷恋, 风卷残云一般搜刮一番后, 扬长而去。
唯有领头之人回眸看了一眼他们的旗帜。
似乎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阿福和身边的护卫使了个眼神, 悄悄隐入人群之中。
他这些年吃过许多苦头,练出一身本领, 嗖嗖几下, 顺着山崖边的枯树老藤坠下峡谷,跟上山匪一行。
雨势磅礴, 豆大的雨滴砸在脸上身上,皮肤有清晰的痛感。
很快有人发现他, 四五个人拥上前,捆住他的手,送到头领跟前, “阿坤, 抓住一个鬼鬼祟祟的喽啰!”
阿福抬起头,大雨让他视觉模糊。
他知道阿坤这个名字, 当年行走羁縻州,蔡净尘就是用这个名字和山民们结jiāo,方便打探消息。
那时候他还和蔡净尘开过玩笑, 他们兄弟叫阿福、阿禄,蔡净尘叫阿坤,可以结拜当义兄弟。
蔡净尘扯紧缰绳,居高临下俯视阿福,“带他回山寨。”
他说的是方言。
山寨建在一处陡峭的山壁之下,借着地利盖起望楼山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队伍冒雨回到山寨,一群骨瘦如柴的妇人孩子笑着迎上前。
阿福不动声色观察整座山寨,确信躲在寨里的全是老百姓。
一个月前他们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唯唯诺诺,等着官府接济,一个月后这些庄稼汉子跟着蔡净尘杀人劫货,下手一点也不手软。
他叹口气。
有人把他送进一间gān燥温暖的明堂,地上一盆木柴烧得噼里啪啦响,火光映照之下,屋子里显得格外敞亮。
蔡净尘带着一身寒凉水汽走进明堂,撩起袍角,席地而坐,靠着火盆烘烤湿透的衣裳,“回长安去。”
他又换了一种方言,既不是官话,也不是本地山民们的土话。
阿福双手被捆缚在背后,只能屁/股用力,慢慢蹭到火盆旁,咬牙切齿道:“你疯了!为什么混在山匪里?我找了你这么久!为什么一直躲着不现身?”
蔡净尘抬起眼帘,瞥他一眼,“蔡净尘已经死了。”
阿福哑然。
“你已经找到尸首了。”蔡净尘摸出一把匕首,拨动火盆里的树枝,让火烧得更旺,轻声说,“蔡净尘和马氏,都死了。”
屋外白茫茫一片,雨声响亮。
即使知道没人能听懂他们的对话,阿福还是尽量压低声音,他双眼发红,“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假死?为什么不回长安?是因为阿婶吗?”
他确实找到蔡净尘的尸首了,早在一个月之前。马氏生前住过的地方被一把火烧得gāngān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唯独只有一具尸首。
县令请来仵作,仵作仔细勘验火场,最后报告说庵堂的男尸是南下探亲的蔡净尘。
报告已经送往长安,不久过后裴英娘就会接到蔡净尘已死的消息。
阿福不相信蔡净尘死了,他悄悄私下探访,苦苦追寻数月,终于找到蔡净尘的蛛丝马迹。
他隐姓埋名,躲在逃荒的灾民们中,不知怎么成了他们的首领。
一道雪白亮光擦过阿福的面颊,蔡净尘手中的匕首直直对着他。
阿福梗着脖子,冷哼道:“你想怎么样?!杀人灭口?”
蔡净尘没吭声,手腕一沉,削断他背上的绳索。
阿福翻个白眼,揉揉酸疼的胳膊,语气柔和了一点,“阿婶是怎么走的?”
他怀疑马氏是不是死于非命,蔡净尘才会突然发疯。
然而蔡净尘摇了摇头,“阿娘走得很安详。”
马氏年轻时跟着蔡老大过活,三天两头挨打,落下一身病症,后来又与人为奴,每天辛苦劳作,没有及时保养,这些年身子越来越差。裴英娘送了许多名贵的药材补品给她,她安心调养,没受什么罪,但是身体还是一日比一日衰弱,算是无疾而终。
蔡净尘陪马氏度过最后一段日子。
爱子在侧,马氏走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那你为什么把庵堂烧了!”阿福很想揪着蔡净尘的衣襟把他臭骂一顿,“阿婶走了,你还有我们啊!你忘了娘子了?娘子天天记挂着你,一遍遍派人来寻你,你竟然敢假死骗娘子!”
蔡净尘沉默半晌,抬起头,“阿福。”
他第一次用这么认真的语气叫阿福。
阿福愣了片刻。
“大理寺的王御史是娘子从前的表兄,他被圣人派遣去陇右道协助执失都督,之后大理寺来了一个新御史,名叫方鸿。”蔡净尘缓缓道,“方鸿铁面无私,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他绝不留qíng。他不同qíng弱者,不惧怕qiáng者,是真正的铁石心肠之人。”
阿福垂眸不语。
蔡净尘接着说:“他任职第一天,就让人调出我阿娘弑夫的案卷,要重新彻查当年的案子。”
方鸿很快看出案qíng的疑点,派人问询马氏,马氏没有露出破绽。
可方鸿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竟然不远万里,亲自赶赴羁縻州,当面质问马氏。
蔡净尘赶到庵堂的时候,方鸿刚刚离开。
半个月后,马氏走了,没有一点痛苦,她害怕方鸿缠着不放,在睡梦中静静离开。
蔡净尘安葬好母亲,布置好一切后,烧了庵堂。
方鸿还会去而复返,母亲走了,他死了,大理寺即使想翻案,也查不出什么。
死无对证。
阿福哆嗦了两下,“你……你应该和娘子商量……”
蔡净尘收起匕首,“你都能猜出实qíng,我若再在娘子身边待下去,迟早会露出端倪。”
除了他、马氏和裴英娘,没有人知道当年的真相。
但是纸包不住火,阿福看出来了,难保方鸿看不出来。
阿福咬牙道:“我不会出卖你的!娘子更不会!我只是大概猜到一点,从来没有深想过,我没有和别人透露过什么,连阿禄都毫不知qíng!”
“我知道。”蔡净尘望着火盆中跳动的火焰,火光笼在他俊秀的面孔上,他的神qíng显得很温柔,“娘子不在乎……她派人教我读书写字,让我明白道理,她同qíng我,可怜我……就算事qíngbào露,娘子还是会庇护我。”
但是他不需要庇护了,既然一辈子摆脱不了yīn影,不如索xing直面它。
他这些年任劳任怨,救济百姓,挣得的所有钱粮除了奉养阿娘,剩下的全部捐出去修桥铺路,赡养孤寡,他长年穿几套朴素的旧衣裳,从不去平康坊寻欢作乐,也不会流连西市酒肆。
裴英娘很欣慰,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其实他不是。
“我记得你们兄弟是士族出身……”蔡净尘道,“为什么阿禄甘心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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