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她穿武官袍服入宫,是李治默许的。这一次秦岩却想私自带她进宫,若是有人揪着不放,一顶意图不轨的帽子扣下来,他百口莫辩。
他就不怕被言官弹劾吗?
裴英娘谢过秦岩的好意,“我自有打算,到时候你不拦着我就好了。”
秦岩见她不像外边人传说的那样黯然神伤,咧嘴一笑。下意识想把手放到刀柄上,摸来摸去,没摸到长刀,这才想起今天是穿内侍衣裳出来的,手里只有拂尘,哪来的佩刀?
他学着旁边的内侍,甩一甩拂尘,高大威武的军汉,动作无比风骚,“既然王妃有成算,那我就不给你帮倒忙了。”
裴英娘失笑,请他坐下吃西瓜。
红瓤黑子绿瓜皮,幽井里湃过的甜瓜,切成一瓣瓣的,淋一层薄薄的杏酪,香甜可口,秦岩一口气吃完一大盘。
说起来,西瓜还是他和执失云渐从陇右道带回京兆府的。
这时候已是金秋,西瓜滋味再甜,仿佛还是少了点什么。
庄园的农人早在盂兰盆节前便选育出品相最好的西瓜,可惜裴英娘回来时盛暑已尽,错过吃西瓜的最好时节。
她看着秦岩和旁边几个内侍一边吃西瓜,一边赞不绝口,不由想起远在安西都护府的执失云渐。
可惜安西都护府路途遥远,而且他行踪不定,没法送西瓜给他吃。
执失云渐坐镇都护府以来,无视荒漠恶劣的风沙严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不断带兵dàng平对陇右道虎视眈眈的异族。
唐军横扫东西,威慑诸国,连蠢蠢yù动的吐蕃也老实了不少。
西域商路重新打通,逐渐恢复往日的繁华,裴英娘的糖、瓷器、茶叶、丝锦和酒源源不断销往中亚,筹谋多年,商队的成员建立城邦,驻扎沙漠,渐渐织出一张严丝合fèng的大网,她终于可以开始和粟特人争夺丝路商道的控制权。
没有执失云渐的武力配合,计划不可能施展得如此顺利。
大概这就是李治当年把她许配给执失云渐的原因之一。
完美的计划,不代表它就是最合适的。
她送走饱餐一顿的秦岩,回到房里,从箱笼里翻出一张瑞锦纹绢帛,坐在南窗下,看了许久。
夜里她让厨下煲牛ròu吃。
朝廷禁止宰杀牛ròu食用,东西市绝不会有售卖牛ròu的店肆。而岭南、jiāo趾一带天高皇帝远,官员带头吃全牛宴也没人管。
jiāo府有道著名的煲牛ròu,裴英娘向往已久,上次吃过之后念念不忘,让厨娘再炖一次。
相王府也算是处在风口làng尖上,她不好大张旗鼓捣腾牛ròu吃,每回都得和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
牛ròu煲好了,李旦还没回来。
她起身去府门口等他,半夏和忍冬提着八角五彩丝穗宫灯跟在她身侧。
走过甬道的时候她发觉脚下软绵绵的,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原来是桂花落尽了,地上覆盖几层厚厚的花瓣,桂花只有米粒大小,一簇簇堆积,灯光照过去,满地金huáng。
前几天落了几场急雨,桂花原本开得很好的,都被雨水打落了,翠绿叶片底下只剩下些许淡huáng花朵。
快走到过厅时,她听到府门口一片嘈杂声响,马嘶狗吠,随即仆从们簇拥着头勒紫金冠,身穿绛紫宽袖圆领蜀锦袍的李旦进来。
李旦几乎天天出门,不是去曲江游玩,就是和李显一起比赛斗jī,跑马喂鹰,醉生梦死,十足十的纨绔子弟做派。
裴英娘其实很不解,这样真的就能让李贤放松警惕吗?韬光隐晦、卧薪尝胆之类的典故,人人都懂啊!
结果李贤还真的转移注意力,专心致志和武皇后对抗去了。
最近母子俩掐得风生水起,这头李贤给老臣们送布帛棉衣、送热汤羹,武皇后第二天直接恩赏群臣,连芝麻小吏都有赏赐。
大臣们战战兢兢,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提前站队。
东宫一系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心腹,没得选。剩下的朝臣一大半受武皇后提拔,自然对蓬莱殿唯命是从。
余下中立派的阁老、御史们两耳不闻宫闱事,一心专注和稀泥,没有明显的偏向。
李旦整天无所事事,好似一个彻头彻尾的富贵闲王。
正值朝中局势严峻,让李贤无力顾及其他。
如此,相王府得以顺利从东宫的严密监视中脱身。
裴英娘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有人故意表现出一副整日花天酒地、游戏人生之态,其他人总会上当?
李旦为她解惑,“太子并不是真的以为我耽于享乐,他只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而已。”
因为看轻他,所以看到他示弱以后,李贤觉得自己威慑压制弟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的目标,自始至终还是武皇后。
裴英娘暗暗想,如果李贤有李旦一半的隐忍和冷静,他的太子之位肯定稳稳当当,不会传出废太子的谣言。
李弘和武皇后疏远,是因为彼此政见不合,利益相悖,不得不提前削弱对方的势力。
李贤还没当上太子之前就视武皇后如毒蝎妇人,对武皇后的刻骨敌视溢于言表,身为人子,他为什么把武皇后当成仇人看待?
难不成他真的相信李弘是武皇后鸩杀的?
裴英娘低头想着心事,没注意到李旦已经走到跟前了,梳垂髻的发顶被轻轻拍了两下,李旦伸手揽住她的腰,用袖子帮她挡住穿堂凛冽的夜风,“夜里风大,以后别出来接我,乖乖在房里等着。”
她小的时候身子瘦弱,风chuī一chuī脸色就白了。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金城坊裴府门外,漫天飞雪,她穿着单薄的襦裙,被趾高气扬的李显堵在卷棚车前,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李旦把她抱紧了些,恨不能把她揣进袖子里。
裴英娘抬起头,闻到一丝淡淡的脂粉香味,眉头一皱,“你去平康坊吃酒了?”
李旦搂着她快步穿过风声呼啸的回廊,漫不经心回道:“没有,怎么?”
裴英娘心中冷哼几声,竟然敢瞒我!
回到房里,炭炉上炖着的牛ròu煲火候正好,汤汁咕嘟咕嘟响,香飘四溢。
裴英娘盘腿坐着,眼睛骨碌碌转来转去,盘算着待会儿怎么拷问李旦。
等他坐到她身侧,看到他一脸疲倦,眉心紧拧,心事重重,她心里一软,算了,明天再问他好了。
亲手为他盛一碗满满的牛ròu煲,“这个不常吃,阿兄多吃点。”
李旦掀唇笑,接过平脱碗时,挠了挠她的手掌心。
有时候总忍不住想逗逗她,明明以前在她面前很沉稳持重的。
好在她接受良好,不管他是古板沉闷,还是其他,她依旧待他好,哪怕他露出qiáng势到冷酷的一面,也是如此。
吃过饭,挪到琴室喝茶,她宣布自己的决定,“小重阳那天,我要进宫。”
李旦手里端着青瓷刻花茶盅,杯口热气缭绕,他眼帘微抬,“想好了?”
她点点头,“我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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