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以为会看到一座狭小寒酸的小野庙,登上山腰时,却愕然发现云华寺金碧辉煌、宝相庄严,虽然不为人知,却香火极盛,气势恢宏。
庙中的知客僧说,云华寺是一位贵人供养的,那贵人挥金如土,极为大方虔诚。
李令月常常跟随武皇后礼佛,颇通佛理,和知客僧聊得很投机。
裴英娘无所事事,到处闲逛,无意中看到供养人留下的碑刻。
她伫立在石碑前,泪流满面。
几个月的伤心郁闷不翼而飞,她擦gān眼泪,命杨知恩拓印碑刻,余下的归途笑口常开,一顿饭能吃三碗饭。
这才有心qíng去注意驿站院墙上密密麻麻的留诗,琢磨刊印诗集之事。
武攸暨和薛绍莫名所以,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天还闷闷不乐的裴英娘一夜之间忘却烦恼,私底下嘀咕,或许是因为快要回长安,能见到李旦,她才会这么开心?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起。
李治颤抖着捧起绢帛,上面抄录的是一篇供养词疏:
“为女英娘因患,先于此寺求佛,蒙佛恩力,其患得捐。特发诚心,为女敬造塔寺,修缮佛身,愿此功德资益女及阖家眷属,悉皆沐佛恩,灾障冰消,永无灾厄,寿与日而俱永,德随时以益新。弟子李九供养。”
裴英娘鼻尖发酸,“阿父,您说对我的疼爱都是假的,全是利用,那这篇词疏,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您为了圆谎,连佛祖也要骗?”
李治幽幽地叹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供养词疏是直接照着网上找到的佛教词疏套用格式、词汇写的,可能有错误,大家随便看看,简单来说,就是祈祷儿女家人无灾无病的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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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十七幼时孤苦,体弱多病, 奉御说她和新城长公主一样,很可能寿命不长。
模样相似就够了,不必连命途也像。
李治即刻命人捐献财物, 为十七许愿,后来她病愈康复,他颁赐下更多供养, 祛疾词疏是由他亲笔所写, 再由寺中僧人请工匠凿刻。
大慈恩寺表面上是他为生母文德皇后祈福所建, 其实是集齐众僧翻译经书、刻印经文、宣扬佛理的地方。
李治谨记阿耶的嘱咐,佛道之理,在教化百姓、影响民众思想方面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要适当地扶植利用, 引以为己用, 但是也不可任其过于发展壮大, 以免对皇权构成威胁, 酿出祸患。
君主私下里可以有所偏好, 但在政策上, 绝对不能有所偏倚,不能改变儒道佛鼎立的局面。
总的来说, 不论哪方教法,只要有利于朝政,都应当加以引导, 大力扶持,严加管束,暗暗限制。
慈恩寺便是因此应运而生,它的象征意义,有时候远超其本身的佛寺之名。因此,世家公卿们常常造访慈恩寺,朝廷常在其中举行大型礼佛活动,进士们及第后相约游玩大雁塔,是学子们约定俗成的惯例。
慈恩寺备受瞩目,人来人往,李治不便在寺中祈愿求福,而云华寺藏于深山之中,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山野佛寺,在那里供养,最为妥当。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裴英娘会进寺参拜,她能熟练临摹他的笔迹,自然能一眼看出寺中的不一般。
裴英娘可以确定,云华寺是李治下令敕建的。
那天她心有所感,逛遍整座云华寺,不出意外的找到李治为怀孕中的武皇后祈福留下的手书,除了惯例的颂佛之语外,唯有母子均安几个字。
看年份,那应该是武皇后怀着李贤的时候。裴英娘听羊仙姿提起过,武皇后生李贤时有些不顺,生产时很吃力。
她还在寺中看到李治早年为多病的李弘,年幼的李令月所立的供养佛像。
寺中知客僧说,之前的碑记,已经很有些年头了。
一座座碑像看过去,仿佛依稀能看到李治从一个年轻忐忑的父亲,慢慢变成一个垂垂老矣、儿孙满堂的长者,儿女辈一个个长大,他祈福还愿的祷祝之词越来越多。
裴英娘不记得自己入宫之后什么时候生过病,又是什么时候好的。
从供养词来看,李治曾去寺中许愿,后来她的病好了,李治命人还愿供养佛身……想来应该是她十岁之前,还没去温泉宫,李治身体尚好的那段时期。
她眼中噙着酸楚的泪水,轻声说:“阿父,今天你把我从这里赶出去,明天不知会有多少王公贵族奚落我,嘲笑我,除了相王府,长安城再无我的容身之地,你真的忍心看我受委屈?”
她不怕那些不痛不痒的嘲讽,有李旦在,没人敢当面讽刺她,顶多是背后嚼舌头而已,不过李治肯定舍不得,说得越凄惨,李治越心疼。
李治眼中果然浮起一抹不忍和痛惜,仓促合起绢帛,抬起枯瘦的大手,拍拍她的脑袋。
他老了,举棋不定,瞻前顾后,想起一出是一出,不再是狠辣果断的帝王。
以前他不明白,阿耶临走的那两年,为什么频频犯糊涂,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愚蠢举动,有些打压大臣的手段,简直可笑幼稚。
英明神武的阿耶,难道也英雄末路了?
现在他恍然大悟,阿耶什么都为他着想,什么都想替他考虑到,拖着病体也要东征高丽,他的那些反复无常,不是刚愎自用,而是放心不下他的缘故。
他擦去裴英娘眼角的泪花,指节粗糙而温暖,“你既然明白我的苦心,更应该早些离开。”
裴英娘忍了又忍,噗嗤一笑。
李治怔愣。
刚才还哭着诉委屈,怎么就笑起来了?
“阿父,您觉得如果当年我没进宫,现在会怎么样?”裴英娘大咧咧盘腿坐在李治面前,靠着火盆,抽出海棠红锦帕,按按眼角。
李治皱眉。
以裴玄之和褚氏不可调和的矛盾,十七能不能健康长大,委实难说。
侥幸长大了,也不一定过得好。
裴英娘拈起鹤首钳子,拨动盆中的炭火,接着说,“又或者,我按照您的预想,嫁给执失,就一定能过得顺风顺水吗?兴许我不喜欢荒漠的严寒荒凉,贪恋长安的繁华富贵,离了长安,可能处处过得不痛快。也可能我和执失家的妯娌姑嫂相处不融洽,执失有七八个胞兄弟、从兄弟,家中未必清净……执失天天打仗,我胆子小,提心吊胆,长久下来心中抑郁难舒,生病了怎么办?他是个磊落的武人,一心建功立业,我喜欢金银珠宝,喜欢安平富足……执失是个好人,应该也是个好丈夫,我也会做一个好妻子,但是那不表示我嫁给他就是十全十美。”
李治揉揉眉心。
说的也是,当初阿耶为新城挑选驸马时,何等仔细,过筛子一样,把每一个世家适婚郎君翻来覆去地考校来考校去,先是魏征的儿子,后来是舅父的儿子。再后来他为了弥补新城,重新为她择婿,选中东阳公主举荐的人选韦正矩。
他们都是为新城好,可婚姻之事,难以捉摸,外人看着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不一定能成为恩爱眷侣。真的夫妻举案齐眉、感qíng融洽,还有可能遭受其他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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