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扶持她,倚重她,也束缚她,提防她,重臣的选拔任用,由李治决定,还有最重要的——军权,李治从没有让她染指过。
现在李治要走了。
她无悲无喜,既没有悲伤难过,也没有暗暗窃喜。她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冰冷无qíng,眼里只看得见利益,其他七qíng六yù只是点缀而已。
内室的灯烛撤下去了,房里点了一炉清雅的香,红日刚刚爬上半空,光线从窗纱透进室内,暗香浮动。
“九郎。”武太后俯身,轻抚李治的眉眼,仿佛他还是那个年轻俊朗的少年郎,“我来了。”
李治抬眼看她,目光温柔,“媚娘,这些年,我时常卧病在chuáng,朝政大事都是你代为cao劳的,辛苦你了……”
武太后垂眸,“这些都是我该做的,我们是夫妻,理应互相扶持。”
李治淡淡一笑,这些年的防备猜疑,互相算计,和年轻时甜蜜火热的感qíng,俱都化在这一笑当中。
“可惜现在到冬天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满园杏花盛放,桃李争芳,你穿了一身半旧的衣裳,在湖边打秋千,那么多宫婢美人,只有你笑得最好看。”
武皇后怔了怔,她一直以为李治是在翠微宫认识她的。
当时太宗皇帝病重,太子诚孝,每天侍奉汤药,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不想落发出家,gān脆孤注一掷,妄想打动李治。
她成功了。
李治登基以后,排除万难接她回宫,满朝文武反对,他一意孤行。
不是在翠微宫……难道李治早就认识她了?
帘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武太后眼波淡扫,扭头看过去。
裴英娘掀开锦帐,走到chuáng榻旁,“阿父,准备好了。”
李治扬眉,做出这个动作让他气息急促了点,微笑着道:“好,扶我起来……”
他浑身僵硬,没法动弹,近侍们偷偷擦gān眼泪,跟在裴英娘身后走进内室,为李治穿上衣裳,搀扶他下chuáng。
李治握住武太后的手,“媚娘,陪我再听一遍《chūn莺啭》吧。”
武太后茫然了一会儿,她很少有茫然的时候。
她扶着李治的胳膊,慢慢走出内室。
初冬天气,庭中万木凋零,清早起来,能看到青石板上覆盖一层雪白薄霜。
此刻,廊下却花团锦簇,恍若欣欣向荣的chūn日,枝头上挑着一朵朵怒放的杏花、桃花、棠梨花,矮丛枝叶碧绿,芙蓉、牡丹、芍药、jú花次第开放,花池子里一丛丛芭蕉绿得肥润。
百花盛开,艳如彩霞,生机勃勃,泼辣旺盛。
李治含笑打量廊下郁郁葱葱的花糙,“我想要看chūn日景象,小十七竟然真的为我变出来了。”
武太后掩下心中的震惊错愕,随即想起裴英娘曾经表演过瞬间种莲术,她既能空手让茶碗开满荷花,自然也能想办法催熟百花盛放,异曲同工,不足为奇。
李治倚靠着武太后和其他人的搀扶才勉qiáng站稳,欣赏了一会儿庭院里的chūn日盛景,宫婢铺设好软榻,扶他躺下。
他歪在锦榻上,刚好能看到几枝浓艳杏花挑进回廊里,枝头花朵丰腴,花形妩媚。
廊下响起清越悠扬的乐声,李令月横抱琵琶,裴英娘手抚箜篌,李旦chuī笛,李显弹琴,乐音如淙淙流水一般潺潺流淌。
他们在chuī奏《chūn莺啭》。
“媚娘。”李治看着几个孩子,嘴角一抹释然的微笑,轻声道,“我没有后悔接你回宫。”
武太后沉默不语,心头却在发颤。
李治没有看她,目光像蛛网一样,缠绕在廊下红着眼睛chuī奏乐曲的孩子们身上,缓缓道,“不管你将来想做什么……善待我们的孩子。”
微风拂过,没有花瓣落下,连夜以通糙制作的鲜花,虽然足够以假乱真,但终究不是真的繁花,不会随风落下。
裴英娘听到一声非常轻非常淡的叹息声,带着无限的怅惘。
李治凝望着百花环绕、灿烂明媚的庭院,笑容慢慢凝结。
李令月的手腕抖了两下,弹错了一个音调。
如果是在以往,阿父一定会笑着指出她的错误……
“别哭……阿姊,我们得弹完这首《chūn莺啭》。”裴英娘轻声说。
李令月擦一下眼睛,琵琶横立于膝上,“好。”
花开花落,岁月流转。
昔日鲜衣怒马的李家九郎,枕着和缓悦耳的曲调,望着袅袅花枝,唇边含笑,慢慢坠入黑甜梦乡。
※
袁宰相面容冷肃,当堂宣读遗诏。
李治在遗诏中命李显即刻亲政,丧事一切从简,依照汉制,以日易月,于事为宜。军国事有不决者,兼取太后。
这一份遗诏,限制太后的权力,确保李显的地位。李显不需要守丧三年,只需要守丧三十六天,就能除服,灵柩前亲政,三天后听政,最大限度减轻他的压力,bī迫武太后退守后宫,还政于李显。
有决断不了的军国大事,才需要问询武太后的主意,这是防止李显被权臣们架空,为他和武太后留下后路。
大臣们叩拜新帝,山呼不绝。
李显早已登基,但太上皇真的驾崩了,众人才意识到李显身份的转变。
韦沉香抬起头,看着大臣们低头哈腰讨好奉承李显,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双眼闪闪发光。
太上皇死了,郎君是真正的皇帝了!一言九鼎,坐拥天下的皇帝!而她是皇帝的妃子,为郎君生下长女,很快她就能成为贵妃,甚至是皇后,她的女儿是公主,她将来的儿子是皇子……
嫡出的公主啊!
她曾经跟在赵观音身后,艳羡太平公主的尊贵雍容,现在她不用眼馋别人了,她的女儿就是公主!而且是长公主!
一声冰冷的轻斥打断韦沉香的遐想,“出去。”
她扭过头。
裴英娘跪在灵柩前,眼角泛红,淡淡瞥她一眼,“滚出去。”
韦沉香满脸紫胀,气得浑身发颤:太上皇都死了,相王妃竟然还如此猖狂!她可是李显最宠爱的妃子!
她环顾左右,拿帕子在眼角按了按,流下几滴泪水,装出哀哀哭泣的模样,皮笑ròu不笑,咬牙轻声道:“区区王妃,也敢支使圣人后妃?十七娘,太上皇没了,你也该清醒了,我的夫君是皇帝,而你,只是一个王妃而已。你以为谁都会像太上皇那样纵容你?我劝你还是老实些罢,以后你的日子恐怕要难过了。”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她扬眉吐气了。
殿前闹哄哄的,一片嘈杂,韦沉香说话的声音很轻,没有人听到她说的话。
只有裴英娘听得一清二楚。
韦沉香笃定周围没有外人,才敢这么嚣张。
裴英娘面无表qíng,眸光茫然无神,抬起脸,盯着韦沉香看,眸子幽黑。
阿父走了,那座一直笼罩在她背后,为她遮风挡雨,温柔而又宽广的青山,轰隆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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