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大长公主挥挥手,满不在乎,“你也太小心了,还没到那个地步。”
她在武皇后面前再谦卑,到底也是皇室公主,武承嗣只是个年轻气盛的小郎君,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记恨她。而且别看武皇后对裴家的小娘子冷冷淡淡的,就以为她不喜欢这个养女。恰好相反,武皇后如果很欣赏某个后辈,绝不会每天把那人挂在嘴边。
千金大长公主可以笃定,武皇后现在故意忽视裴英娘,必然有她的打算。
所以,千金大长公主鼓励郑六娘主动接近裴英娘。
李治已经暗示过王公贵族家的夫人们,他和武皇后不会替李旦择选正妃,八王妃将由李旦自己挑选。
李旦不喜欢六娘,六娘没有赵观音那样的福气。但她和太平公主、永安公主jiāo好,以后的前途不会差。
千金大长公主抚抚蓬松的发鬓,把发间摇摇yù坠的晕色牡丹花重新簪稳。
她是庶出的公主,父亲在位时,还算过得风光,等到李治即位,血缘关系已经疏远了。而且历代皇帝,只对自己的同胞姐妹恩赏有加,其他庶出的公主,不过是面上瞧着得意罢了,真正能拿到实封的,少之又少。
如今她辈分高,偶尔能仗着老脸,从李治那里求一点好处。一旦她撒手走了,身后的儿女孙辈,一个个不事生产,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偌大一个郑家,还能繁荣几年?
矜持和骄傲,换不来实打实的富贵。
所以,她必须在自己还硬朗时,早点为后辈们寻到靠山。
别人笑话她自甘下贱,恨不能给武皇后当走狗。她不痛不痒,一点都不在乎,为了儿女们的将来,她愿意扛下所有骂名。
千金大长公主扶着婢女的手,脚步蹒跚,缓缓汇入觥筹jiāo错的宾客们中。
两个内侍离开后,李旦抱着裴英娘,走往青庐相反的方向。
裴英娘趴在李旦肩头,左顾右盼,“阿兄不过去帮显王兄作诗吗?”
新娘子还没却扇,李旦不过去帮忙,万一李显想不出却扇诗,赵观音不肯放下扇子怎么办?
都要dòng房了,只差临门一脚,这时候可不能马虎。
“有崔七郎他们在,足够了。”
裴英娘轻轻喔一声,扭着身子,想下地自己走。
刚才是为了说悄悄话方便,现在事qíng已经jiāo代清楚,李旦可以放下她了。毕竟她长高了不少,年纪也大了,再被李旦抱着,委实不大妥当。
李旦眉头紧拧,“别动。”
有灯光从敞开的庭院照过来,映在他俊朗的面颊上,眉宇之间隐隐约约带有几分yīn郁。
裴英娘第一次在李旦脸上看到这种暗沉的表qíng,愣了一下,不敢再扭来扭去。
小手环着他的肩膀,金臂钏在满绣锦袍上来回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宾客们的喧闹声越来越远了。
李旦径直把裴英娘送到卷棚车上,“你先回去。”
裴英娘掀开帘子,“阿姊呢?”
王府门前张灯结彩,宫灯闪烁,恍如白昼。
李旦站在台阶前,背光而立,“她晚些走。”
青牛哞哞低叫,缓缓拉动车辕。
卷棚车驶过宽阔的巷曲,道旁的火把还未撤去,光影晃动,空气中有浓烈的硝烟余味。
拐弯的时候,裴英娘回过头,离得太远,看不清府门前的人影,但她知道李旦还站在原地目送她。
她靠在车壁上,揉揉眉心,想不明白李旦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就算是因为武承嗣的无礼而愤怒,也不用这么吓人吧?
夜风chuī起车帘,卷棚车慢条斯理穿过里坊。
李显娶亲,观礼的都是达官贵人。坊内的坊民关门闭户,未经允许,不能出门闲逛,往常应该比肩接踵的巷曲空dàngdàng的。远离英王府后,车窗外幽深安静,唯有熊熊燃烧的火把不甘寂寞,时不时爆出一声噼里啪啦的炸响。
裴英娘放下车帘,暗暗道,管他呢,反正李旦总是为她着想的。
第二天,才用过早膳,李令月兴冲冲找到在廊下消食的裴英娘,和她分享八卦,“英娘,幸亏你机灵,昨晚没闹起来,不过赵观音还是看到房娘子了。好在她知道分寸,没喊打喊杀的。”
裴英娘一手托腮,歪着凭几,抬头看着容光焕发的李令月,啧啧道,“阿姊jīng神真好。”
一场婚宴下来,人人疲累,恨不能歇个十天半月的才够,只有李令月依旧生龙活虎。
宫婢抬来坐褥和小几,燃起香炉,送上茶食和刚刚煎煮好的太平茶。
李令月脱下木屐,盘腿坐在裴英娘身边。廊檐外面在落雨,她头发上微微带着几分cháo意,因为穿了木屐,脚上倒是gāngān净净的。
李令月抓起茶盅,囫囵饮几口,指一指坐褥上摆放的一架箜篌,“你以后真学这个?”
裴英娘轻抚凤首钿螺箜篌,笑着说:“不晓得为什么,我学箜篌格外快,阿父前几天还夸我呢!”
李治通音律,晓乐理,有了他这个高手的夸奖,裴英娘自信心十足,觉得自己将来说不定能练成一个箜篌国手。
李令月拈起一块醍醐饼,扫一眼箜篌,目光嫌弃。
琵琶的大小正好适合抱在怀里弹奏,箜篌又笨重又占地方,得三四个人才抬得动,多麻烦!
雨势稍微大了些,水珠落在丁香树的叶片上,淅淅沥沥一片响。
宫婢们解开丝绳,放下半卷的湘竹帘子,免得溅起的水花chuī到廊檐里。
昭善冒雨走来,“英王和英王妃进宫觐见圣人,圣人请公主们到含凉殿去。”
姑嫂相见,必须特意打扮,以示郑重。
裴英娘天还没亮时就被忍冬和半夏叫起来装扮,又困又累,一早吃馎饦的时候,差点栽在面片汤里。
李令月今天也换了一身簇新玫红襦裙,满头珠翠,“总算来了,她们非给我戴什么假发,好看是好看,扯得我头皮疼。早点见完赵观音,我立马把发髻拆了!”
她一边抱怨,一边小心翼翼站起身,没办法,发髻太重,猛然站起来,可能会摔个倒栽葱。
裴英娘吃吃笑,她的头发又厚又密,梳的又是家常的小髻,暂时用不着假发、假髻。
而李令月五官渐渐长开,身形愈加窈窕,宫婢们开始为她梳繁复的高髻。高髻必须拿假发填充,有时候还会直接用那种木头制成的假髻。
顶着一头沉重的假发、假髻和珠翠簪环,饶是健朗如李令月,也支持不了多久。只有遇到节庆重要场合,她才肯梳假髻。
宫婢们撑起罗伞,护送姐妹俩去含凉殿。
李令月头重脚轻,外面又在下雨,到处湿漉漉的,走起来不大稳当。宫婢们怕她摔着,前呼后拥,一边一个,身前一个,身后还跟着一个,架着她走。
走到半路,迎面看到李旦遥遥走来。
雨越落越大,他没穿木屐,长靴踩在砖地上,水花四溅。
等李旦走近,裴英娘谨慎地打量他几眼,发现他面色和缓,好像又变成平时的八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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