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而行,一路议着事,不觉抬眼间见尚书台透着亮光,天色昏昏,这雨下的,让人也分不清时辰了。
待成去非进去,众人纷纷起身先见了礼,成去非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归位,顾曙这才把奏疏呈上:“恐十万火急,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
成去非拆了火漆,先留意了下日期,才看正文,众人见他目不转瞬,目光便都汇到他身上,可尚书令大人喜怒向来不行于色,众人盯了他半日,也不见他流露半分qíng绪,只淡淡说道:
“先传着看一看吧。”
由虞归尘起头,一一传了遍,书函倒不长,原是说西北军饷一事。
在座的几位尚书,大都出身显贵,虽不是很懂行兵打仗,却也把信中的重点领悟到了:这是要钱呢。
西北的军饷已经亏空许久了。
事qíng远不止于此。
今夏建康发大水,天跟漏了片口子一样。西北的口子,却是落在地上的,能死绝的庄稼不留一样,颗粒无收的qíng况下,边民屯田,就是屯千亩万亩,也是枉然。
军费拖着发不下去,人心自会思变,尚无战事还好,一旦战事四起,军队兵变便是转瞬的事。再训练有素,忠君勇猛的士兵,饿着肚子守城抗敌,也是天方夜谭。这个道理虽浅显,可也不是人人都能明白的。
成去非十六岁入朝为官,十七岁便前往西北,入叔父成若霈帐下为长史,虽只有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却深深体会了何为“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也。”
更何况,将军的信中已委婉提及处置士兵逃窜一事了。
眼下正是西北糙肥马壮之际,胡人势必要照例来掠夺一番,以备冬日之用。
事态严峻至此,然而江左朝廷的qíng况,无人比成去非了解得更清楚了。
国库空虚得让人咋舌,光是建康涝灾一事,就让成去非见识了何为真正的捉襟见肘,江东富庶,可朝廷却穷酸得跟叫花子并无两样。他煞费苦心,好不易才压着官员捐了次粮,解决灾民之困,又遇上方山津沉船一事,简直让人动怒都不知要往哪里泄火。
眼下兵制自有诸多不合时宜处,可没有钱粮,就没有资格谈兵制。
那边西北是戍边连年,士兵们客死他乡。这头则是江左浮华,绮梦如云,江左子弟自然无须胼手胝足栉风沐雨,百官们也绝不以俗事而劳形。成去非眉梢动了动,他一直沉默,其余人也就无话可说,还是虞归尘先开的口:
“军国大事,不可怠慢,无论如何西北的军饷要补上。”
这话说的大而化之,等于没说。
成去非把目光投向阿灰,顾曙自迁尚书左丞后,仍兼着度支尚书一职,专掌军国支计。
在要事上,阿灰向来颇有见解,心中自有丘壑,亦非揣着明白装糊涂之人。虽好清谈,却又循循守礼,在实务上绝不含糊。在成去非看来,阿灰位列“江左八俊”,自是名副其实。
“西北边关,自我朝立国以来,便存隐患。疥癣之疾,终变朝廷心腹之忧。这几年,西北灾qíng不断,局势渐重。不知诸位是否留意,就是江左,未及入冬,便冷得出奇,如此一来,胡人更为猖獗,动作频繁,前线费钱粮亦愈多,信上所言,也在意料之中。”
顾曙徐徐道来,丝丝入扣,成去非听得专注,这一点,阿灰竟同自己留心到一处去了。
“军费向来是朝廷支出的大头,朝廷的戍边策略,不可谓不长远,战车开到哪里,就在哪里种田,不过,弓箭、马粮、军饷、抚恤这些,不能单靠边民的屯田,历朝历代,能打得起仗的,都无一不是国库充盈之时,即便国库有钱,也不能没完没了地折腾。曙曾细算过一笔账,前线一个士兵,后头就得有五个百姓来供养。西北边关之事,需从长计议,眼下,国库再不济,也必要解其燃眉之急,诚如将军所言,恐人心思变焉。”
这几人却不以为然,阿灰说了半日,仍不过是想着自国库拨款拨粮罢了,既如此简单打发了西北,又何须兴师动众,大雨天的还要召齐他们几个,此事阿灰同大公子商议便可定了主意不是?
“不过建康灾qíng未除,老百姓至少得熬过这一冬,下官有一不得已之计,还请尚书令定夺。”顾曙谦谦颔首,顿了片刻,才道:
“江左登记在册的富商不在少数,可为大用,当然,名目是自天子出,一解西北之困,二增朝廷声望,以安人心。”
这是明目张胆抢到商人头上来了,众人不傻,当下都听出其中玄机,不过,只要不是抢到自己头上,一切都可商议,便连连附议,直道阿灰是一举两得之法。
“另佐他法补之,凡前线将士,家里予以免租免税,双管齐下,先把这次危机解决了,再图谋长远之计。”顾曙不紧不慢收了尾,却听得众人心中只赞其机敏有道。
国库空虚,又逢着天灾,只能掠之于商,成去非固然知道这法子yīn毒,但西北事体紧迫,也只能将就行事,倘朝廷真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国祚安能长久?
众人又商议一阵,只待朝会奏报,天子首肯,中书省拟旨,底下府衙各司其职,照办下去即可。
自尚书台出来,已是丑时。出了御道,四下万户千门皆寂寂,夜雨打湿朝衣,成去非并未急着上车,而是同虞归尘一起走了一段。
“阿灰此计,只可行一时,我本是不赞同的,却也无法。”成去非空叹一声,满是无奈,目中闪着彻骨的寒意。
长远之道,尚是水中月镜中花,自然不得不用权宜之计。
他这般喟叹,虞归尘心头也微微觉得难过,把方才未当众人面说的话,此刻悉数提了出来:
“你此前曾想过建‘防秋’之制,如今看,实在难行,仍不过钱粮兵马人丁诸事,不过,你看,让河朔参与到防秋中来,如何?”
河朔大地,兵qiáng马壮,自成系统,幽州军纪律严明,彪悍骁勇,绝非建康能比。
“李丛礼那只老狐狸,不是那么好糊弄的,防秋所耗,他焉能不清楚?届时,再趁势狮子大开口,敲诈朝廷,反受其害。”成去非脑中顿时浮现出李丛礼那双jīng明异常的眼睛,很快否决此项提议。
“他能老老实实呆河朔,不给建康添乱,在他一亩三分地上爱怎样就怎样,建康管不到他头上。”
河朔尊建康朝廷,不过是面子上的事,双方心知肚明,至于当今母仪天下的……成去非忽想到这一层,不由同虞归尘碰了碰目光。
似乎也未尝不可,李丛礼忽同建康jiāo好,不过是因为河朔李卢之争已放到明面上来,当日并州之事,便是最好的佐证。建康鞭长莫及,任由两大世家明枪暗箭争地盘,河朔尚武,胡化严重,朝廷从来只象征xing任命官员,不过是政令自天子出,名正言顺罢了。
既是名正言顺,便可为着手点。
要置河朔安于这面子上的臣服,不过亦是保持平衡之道,成去非想起父亲的话,自然又念及西北同范阳卢氏jiāo好的叔父,心中思绪渐清,便仍回到正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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