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日,便是家父祭日,亦是阮姑娘的伤心时候,还请你努力加餐饭,勿太过悲恸,我犯的错,恐只能做到这一步,你大可恨我。”
他呼吸渐重,却很快稳稳起了身,这一次,终是彻底走掉了。
琬宁摊开手心,望着那缕青丝,慢慢捂住了唇,肩头抑制不住地抖动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割发代首,在古代是很重的自我处罚了,在士大夫阶层,也大概仅次于死刑一类了。
至于最后大公子说的话,化“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是最朴实无华的一句诗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第96章
凤凰四年仲chūn, 天子例行亲耕。
亲耕一事,每年的仲chūn亥日前一月,先由殿中报请耕耤日及从耕三公九卿官员名单,大鸿胪主持各项事宜。而教坊司则选取优伶扮风云雷雨等各神, 另召集附近两县百余农人。
耕耤当日,清晨, 英奴着礼服乘龙辇出太极殿, 司马门鸣钟。
到了先农坛,去具服殿盥手, 后至西侧先农神坛祭拜先农。祭拜事毕, 英奴到具服殿更换龙袍准备亲耕, 朝臣们皆跪奏请天子出。
英奴所用犁雕刻有行龙,右手执耒, 左手执鞭,耆老二人牵耕牛,大鸿胪宣布仪式开始,如此步行三次, 就算事了。余下则是以尚书令为首的各官再如法pào制一遍。
整个过程极为繁琐,英奴却觉得格外有趣, 如此一番下来,不觉厌倦, 教坊司的优伶进献的五谷,被他握于手中,仿佛这样, 便真的和天下黎民有了切身的瓜葛,身子里升腾起一方热血来。
太平歌一起,英奴在众人簇拥下回宫。成去非被太常许允叫住,便放慢步子留在后面。许允垂首压低了声音,余光却是往后瞥的:“大人,那边几个农人嚷着要见您,不好阻拦,还请您略略移步,以查事端。”
果真有人目光朝这边觑来,成去非径直朝农人们走去。亲耕事了,这些人本该由教坊司遣回,此刻却仍留了几人,皆年岁较长者。
“这位就是尚书令成大人。”许允轻咳一声,自觉往后退了几步。
那面目黧烟的老者上前一步,拱手行了礼:“小民认得大人,大人是上回治河被唤作大公子的……”
许允不由皱眉打断了他:“无礼!有事说事,不得无礼套近乎。”成去非并无不悦,扬手示意老人继续说下去。
“小民斗胆问大人,大人能为小民做主吗?”老人满目的犹疑,许允挑眉看了看他,老人嗫嚅半晌,才说:“小民不敢隐瞒,上次水灾见大人日夜不歇,觉得大人可靠,这才斗胆想请大人做主。”
“去年田淹了后,朝廷给了粮,可却把田给没收了说算是买的,现如今改成了庄园,倘不做大人们的佃客,小民们能勉qiáng捱过今年,明年就得饿着呀!”老人絮絮叨叨满脸的茫然无措,定定瞅着成去非,“大人,小老儿知道做大人的佃客倒能省了官府的课役,是好事,可小民家里那块田尚算肥沃,实在是舍不得。”
听老人这么说,成去非忽记起嘉平末年的那个chūn,在田间偶遇的农人,也是这般说辞,好似能做世家的佃客,倒成求之不得的了。
“老人家那块田倘是收成寻常,是不是就打算去做佃客了?”成去非反问,老人面有难色,一时难以回答,只讪讪看着成去非。
“朝廷放粮拨款,是为救灾,并没有买田一说。老人家所说此事,我知道了,且先回去。”
说罢往四下里看了看,一切摆设还未全部撤去,如梦一场,可惜演戏的,看戏的,皆已退场。
许允看出些眉目,小心打量成去非脸色,眼下土断迫在眉睫犯他大忌,便也没了言语。心里却存疑,这些平头百姓,倒让他开了眼,竟敢越级无数直接找到成去非眼前来,趁着天子chūn耕的机会,点名道姓要见尚书令,日后岂还了得?今日倘不是成去非在场,他不敢硬拦,否则,怎能让这些人如此张狂?
不由念及史册上历来农民起事的典故,知道越是这等人造起反越是心狠手辣,无所顾忌,眼中不禁浮起深深的厌恶。
前头成去非一路缓行,身侧跟着尚书郎李祜。
他本该早料到的,平白出了粮,怎么能吃这个亏?这个劫打得好,发一次水灾,自耕农便要破产,一时解决掉的燃眉之急,不过是日后更大的隐忧而已。
“叔子,你方才也听到了,那老农的意思,仿佛是说,土地倘贫瘠,倒不如不要,去做佃客,你如何看此事?”
尚书郎一职是寒素之品,李祜二十岁举孝廉为郎,早在成若敖为尚书令时,便入尚书台,一直跟着太傅历练,其人安分守己,兢兢业业,平日话并不多。
“食者,民之本,百姓十分重视土地,自古皆然,可大人既然这么问,便是心有存疑,下官给大人算清一笔帐,大人自会明白其中缘由。”
李祜身子微微伏了伏,才继续道:“下官出身平民之家,是家中长男,十三岁那年家父病逝,家中一切事宜便落在下官身上,对每年要向官府完粮纳税之事,还算清楚。”
成去非微微颔首,步子放得更缓了,世家自会免一切赋役,更遑论乌衣巷四姓,他平日里难知具体数字亦不足为奇。
“我朝田有田租,户有户赋,丁有口钱,先说田租,每亩征税三斗,表面上看似乎轻微,实则不然,户赋中,丁男除绸布绢各二丈、丝三两,绵八两,禄绢八尺,另还要jiāo租米五石,禄米二石,合计起来,便为八石四斗,这户赋中加的租米、禄米与田税实为重合,如此一算,不可谓不重,下官虽家道不振,但多少要比寻常百姓好些,尚觉不堪重役,何况普通黎民?”
李祜的话点到此为止,余下的留给成去非思量,江左大族除却自本族无须纳税,无须赋役,另可荫庇亲属,高者可荫九族,低者尚可荫三世,这其中就包括了依附于世家的佃客,李祜的话弦外之音,成去非已全然领略,这才明白为何祖皇帝晚年的土断收效甚微,症结便在于此了,自祖皇帝后,历经两朝,再无土断之计,如今江左土地兼并之祸早已伤及军国大政。
一朝之积弊,犹如野糙,向来都是疯长,拼力革除,尚且不尽,稍有懈怠,满目尽是。静斋曾言,土断之计,不过犹薪柴之火,能添则添,火堆自然会再度熊熊燃烧,可一旦火种彻底熄灭,添再多的柴,也无事于补,就看他成去非从各处着眼,能为社稷准备多少薪柴了。
“薄赋敛,省徭役,以宽民力,方可富国安家,这正是下官的切身体会。”李祜忽轻叹,这个道理尚书令难道不懂?只是知与行,隔着的是人心,他不能再往深里说,尚书令虽一心求变,可其根基到底是立在乌衣巷上头,想到这,李祜便忧心忡忡望了成去非一眼:
乌衣巷大公子,终究同故去太傅是不同的。
一直到尚书台办公事了,成去非回了乌衣巷,才遣赵器去顾府找阿灰。
那边顾曙也是刚回到家中,见赵器后脚就到,一阵纳罕,倘有事为何方才在尚书台未曾提及呢?虽这么想,顾曙一点也不耽误,官服未除便同赵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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