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的话自然扎心,段文昌心底砰砰直跳,却听吴冷西继续道:“如今府库是什么qíng形,段大人比我清楚,去年的洪灾,边塞的军qíng,大人不是懵懂小民,其中利害处不会不知,我不想跟大人在这晓之以理动之以qíng,只想告诉你,如此境况下,你倘还做那硕鼠,或是助纣为nüè,罔顾臣子之道,上至天子,下至老夫人,哪个能容你?”
段文昌默了片刻,忽抬首一笑:“原来吴大人记得去年洪灾的事qíng,那么世家捐粮的事大人肯定知道吧?谁提议捐粮解灾民之困吴大人也知道么?”
一侧郑重已不觉听出话头,心底骤然一紧,忙朝吴冷西望过去,吴冷西始终颜色不改,也不回应:
“我不管去年的事,我只问你,此事,你是说,还是不说?”
段文昌却仍自顾继续方才的话:“去年建康受灾,秋季无收,又有调粮沉船一事,最终乃从常熟等地运粮以充府库,常熟土壤膏沃,岁得常稔,送过来的自然是新粮好粮,吴大人可明白这些?”
“方才吴大人也说了,段某不过曲意媚上,吴大人是尚书令同门,且为名士高足,令人艳羡,自然不懂何为夹fèng求生,段某媚上,不得不媚,吴大人真想知道这个上头,是哪个上?”
眼见话锋越来越诡异,郑重心底听得也越来越沉,在吴冷西耳畔犹疑提醒:“这不知道要往哪里引,大人留心呐!”
第108章
吴冷西漠漠地望着段文昌:“段大人告诉我, 我才能知道。”
“那好,吴大人上来就坐了廷尉左监的位子,天下人都知道,吴大人上头不光有人, 而且来头大得很,段某不知吴大人这是要做国之公器呢, 还是私人利剑?”段文昌眯了眼, 皮笑ròu不笑地看着他。
最恨莫过于诛心之论,连郑重都要听不下去了, 忍不住拍案道:“你少在那东拉西扯!是廷尉署在审你!”
段文昌仍是笑:“郑大人一向老成得很, 缘何此刻要发雷霆之怒呢?怕也是被戳中了心思吧?只不过可惜啊, 可惜,郑大人做牛做马, 不辞风霜,到头来,天降下个吴大人,郑大人便要往边靠, 也不过是个跑腿打杂的。”
眼见他想要开始惑乱人心,郑重冷冷截住了他:“段大人真是一点读书人的脸都不要了, 挑拨离间这等下作手段都出来了。”
吴冷西却仍无任何反应,并没有一丝不快, 郑重见此便也不再接言,由着段文昌在那继续道:
“吴大人方才有话明说,段某也只能投桃报李了, 我只问大人一句,段某倘是敢说,吴大人敢不敢记,又敢不敢查呢?”
话至此,郑重下意识朝吴冷西探了探意思,吴冷西微微侧眸,点头示意他记录在案。
“说。”吴冷西简洁下了命令,段文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忽仰面一阵大笑,不等郑重回神,又戛然而止,正襟危坐看着他两人:
“既然你二人铁了心要为难你们上头,段某费尽心思遮掩又有何用呢?”
好一个倒打一耙,往自己脸上贴金,郑重不齿地瞥他一眼,提笔蘸了墨。
“我提醒过大人了,刑不上大夫,不过,倘大人执意于废话连篇,廷尉署也只能让大人见识下何为三十六式了。”吴冷西道,嘴角扯了扯,“我可不是什么菩萨心肠,怜不得人。”
他云淡风轻的口气,听得段文昌微微打了个寒战,坊间一直有传言,说会稽有吏自创bī供三十六式,就是连娘胎里的事都能jiāo代得一清二楚,段文昌只当是哪里传的瞎话,冷不丁听吴冷西提及,方明白过来,传言属实,且就是眼前人所为!看他细皮嫩ròu的,生就一副女人似的皮囊,指不定下起手来远甚虺蛇……
外头忽过一道闪电,紧接着几声闷雷滚滚而来,这是要落雨的兆头。很快,段文昌的声音便在雨声里起起伏伏,刚开头还好,越往后,越听得郑重浑身冷一阵,紧一阵,手底勉qiáng维持。偶尔抬首间,那吴冷西还是寻常模样,直到段文昌把一切说尽,也不见他有何变化,郑重不禁暗自感慨确是低估这白面书生一样的人物。
雨越下越大,泥土混合着雨水的气味透进来,又闷又热,郑重不知自己是热得一身汗,还是出的冷汗,翻了翻手底供词,才发现纸张都已微微泛cháo。
郑重紧锁眉头,看着手底这沓供词,知道利害牵扯大了,岂只是丢了粮这么简单!
那段文昌说得极顺,哪里像不想招供的人,郑重这才有些明白过来:段文昌先前那句“夹fèng求生”许也有几分真,吴冷西请老夫人过来,不过激他,是不是真的念及臣子之道,只有天知晓。把这里里外外有牵扯的没牵扯的,都招得如此详尽,明摆着是要豁出去了。
“就这些了?”吴冷西问,见段文昌点头,便吩咐郑重:“让他签字画押。”
一切妥当,郑重出神想了少顷,再抬首时,见吴冷西已把笔录整理好,一一装了油纸袋,见他又理了理衣裳,明白这是要出门,便把伞拿来:
“大人此刻就要去乌衣巷?”
“请郑大人与我同去。”
“会不会太晚了些,倘大公子歇息了……”
吴冷西撑开伞,踱至檐下,一股清凉气息直直扑上身来,教人清醒,他抬首看了看那幕天席地的雨帘:“夜路难行,大公子也许在等我们,走吧!”
油纸袋被他紧紧护在怀中,仿佛一块烧着的炭,五脏六腑都跟着热,却又像腊月里的冰,寒意浸骨。
虽只来过一趟,借着半昏半明的灯光,福伯一眼就认出了吴冷西,知道这是大公子的贵客,再搭眼往后一看,还有老熟人郑重,连连上前见了礼,忙遣小厮去里头通报了。
“大公子今日从尚书台回来的早?”趁着这片刻的功夫,郑重悄声问福伯,福伯幽幽叹气,“不早,大公子这会估摸着正用饭。”
“这……”郑重听言迟疑地看了看吴冷西,吴冷西只道:“我们在这多候半晌。”
福伯忙招呼道:“两位大人可曾用饭?”
说着早吩咐人拿了gān净的手巾递上来,福伯见他两人额间似淋了雨,衣裳也湿了成片,十分关切照拂着。
“有劳了。”吴冷西接过手巾轻轻擦了脸,只听前头一阵踩着水洼的稀里哗啦声传来,那小厮跑得气喘:“大公子请二位到书房,请!”
小厮呵腰见过礼,一路在前挑灯引路,一时四下只有沙沙的雨打绸伞的声音,脚步淌水的声音,直到那一室的烛光出现在眼前,他两人拾级而上,在门外顿了片刻,照例先理仪容,才提步进去。
却见成去非正在小几旁用饭,两人见过礼,目光都下意识地略略扫了过去:几上一凉碟,盛的是金华竹叶腿,一碟炒蒌蒿,另烧了碗鲫鱼汤。成去非手里端着碗白饭,刚下了一半。这两人皆知他在饮食上头向来随意,可今日亲眼见了,未免觉得也太过寡淡,他到底是没日没夜劳心劳神的一个人,吃这么些哪能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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