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人无从接话,琬宁四顾看了,一时无奈,只在心底默念:您想听,我说便是了。
“《汉书》里说,李延年起舞献‘北方有佳人’一曲于武帝,武帝称其‘善’,李夫人遂得宠幸。而《诗》有云: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可见倾城并不是用来赞美女子的,武帝时诏书常引毛诗原文,且有汉一代,世人喜唱诗,哪有夸人用‘倾城’的呢?武帝更不能叹曰‘善’,垂髫幼儿尚不学诗无以言,何况帝王?大公子言《汉书》此段不能让人信服,说的是这个么?”
她轻声细语的,唯恐惊动了天上月一般,成去非目中掠过一丝赞赏之意,并不做点评,仍继续问:“那你说为何班固记如此一笔?”
琬宁缓缓摇首:“这个,我实不知,大公子知道么?”她不禁望了望他,成去非则仰面看那月华如练,道:“我也不知,许是留后人一缕遐思。”
说罢问她:“你该走累了,我扶你上马?”
琬宁却低声道:“我方才说对了么?”
成去非纵身上马,弯腰伸手猛然把她提了上来,琬宁骤落他怀间,只觉他鼻息沉沉扫了过来,连带着那股温热的气息,他低声附在她耳畔道:“堪比解语花。”
说着扯紧了缰绳,低斥一声,策马朝青溪方向去了。
琬宁被他环在臂弯之间,耳畔生风,心底乱跳,因是侧着身子坐于马上,又担心木盒滑落,两手只能牢牢抓紧了他衣襟,脑中尽盼着这马儿就此奔跑下去,好教她同他就这样长相守着。
很快,琬宁认出眼前并不是桃叶渡,这里几无人迹,下马后隐约听见河水潺潺声,但见长糙摇曳间萤光点点,江南之萤,始于夏,而初秋犹盛,于糙间突起,其光如豆火,低飞五六尺,闪烁数下,忽然不见,倍增鬼趣。再往前走几步,水天缥缈之下,有一大片芦洲,芦洲后面则是远山的烟影。
琬宁微觉寒意,不禁小声道:“大公子白龙鱼服,倘遇歹人,何以处之?”
成去非只把她手中木盒接过来,取出河灯,一壁从袖间拿了火折子,一壁淡淡道:“杀了他。”
听得琬宁面色一变,心下却不解:“为何不去桃叶渡?百姓多喜在那放河灯。”
成去非听她这么问,便不急着点河灯,伸手在她唇间揉了几下,有意放低了声音:“这里不好么?月烟风高,人烟俱无,方便行些暗事……”
琬宁懵懂不知他话里深意,兀自苦苦思索他这是yù行何事,成去非一笑,腾出一只手顺着她光滑的脸颊往下摩挲滑去,停在锁骨那打了个圈:“你以为我带你出来是做什么的?”
四下月影浮动,遥遥听见几声隐约犬吠,琬宁身子一僵,似是明白了他所言“暗事”,小脸霎时变得雪白:“您,您要在这里……”一语未了,只觉眼前一亮,原是成去非已抽回手用火折子点了河灯,神qíng仍是冷冷淡淡的:
“在这里放河灯。”
说着示意她蹲下来,给她一盏,自己留了一盏。琬宁被他弄得心神大乱,捂着胸口稍稍舒气,等回过神来,才把那袖间的两片叠放好的纸条掏了出来,置于灯内两边,正yù伸手推送走,被成去非拦了一道:
“能告诉我写的何字么?”
琬宁眉间一黯,眼窝发酸:“我祖父的名讳。”
“另一份呢?”他一下便问准要害,琬宁心慌,忙遮掩道:“也是阮家亲人名讳。”
成去非淡淡反问:“是么?”
琬宁避开他直透人心的目光,轻“嗯”了一声,忽听他道:“我以为一追思亡人,二祈福眼前人,是我想错了么?”
不知为何,他这么冷冷清清一句话,却勾得自己深怅忧悲,不觉眼角湿润,低语道:“我会大公子祈福的。”
刚说完,只觉眼前一暗,亮光消失,自己已被成去非揽入怀中,听他压低了声音,满是警觉之意:“不要出声。”
第119章
琬宁整张脸没在他怀中, 听出话里蹊跷,只当是她自己一张乌鸦嘴,应了方才那句“白龙鱼服”,暗自懊悔, 一只手不觉向成去非腰间滑去,想贴他近些, 不成想她刚微微一动身子, 重心不稳,qíng急之下那只手竟朝他腹底摁了下去, 成去非倏然一惊, 抬首便瞪她, 琬宁不用看,也能察觉出一道凌厉的目光投了过来, 一时又不敢出声,只咬牙憋着一口气。
却忽听两声婴儿般的啼鸣细细传过来,恍惚间竟像那夜猫呜咽,成去非拨开近处糙丛, 借着月色,朦胧间可见两个身影叠加jiāo错, 再定睛看了,原是并肩而行, 看身形,像是女子,半边身子没在长糙之中, 一人似怀抱婴孩,一人挑了盏昏huáng灯火,透过糙丛忽隐忽现。
这便奇了,此处人迹罕至,她两个弱女子不像是来放河灯的,走这夜路都不怕的么?成去非沉沉想着,朝琬宁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自己悠着起了身,朝那两人靠近了几步。
只见那两人在河边站定,一人仍持灯立着,另一人弯腰蹲了下来,似低声呢喃着什么,因夏风刮得蒹葭作响,又有些距离,成去非只能听见隐约人声,说的什么全然不知,等到那婴儿骤然发出几声清亮的啼哭声来,他方知自己判断未错,静候了片刻,只见蹲着那一人手底好似往河中置放了一团东西,她半个身子挡着,看不真切,依旧有不住的窃窃私语顺风而来,那女子身形一直维持着往水中下压得动作,成去非忽意识到了什么,疾步跨了出来,径直朝那两人走去。
还是挑灯这人看到了成去非不知从哪遽然冒出,吓得把那灯就势一丢,扯起蹲在地上的女子连连惊呼:“快走!快走!有人!”
那女子面上却麻木许多,只道:“我还没给我儿放一盏河灯……”
话说间,成去非已到眼前,俯身先捡了灯,拿火折子重新给点亮,扬高几分,打量她二人几眼,先前持灯的年长些,而这另一个则双十年华模样。持灯者,眼中满是戒备,那一个则有丝恍惚,成去非留意到两人怀中皆无婴孩,再看那一方水面,烟黝黝映着月光,什么都看不出来。
身后琬宁见他往这边去了,犹豫了下,还是默默跟上前来,方才一阵乱动,帽冠早不知何时掉的,一头乌泱泱的发就此垂下,光线暗,不易寻,琬宁也就作罢。这妇人本还在惊慌之中,眼尖瞧见琬宁,心下一松,直抚胸口,不由脱口而出:“吓死了,原来是对野鸳鸯……”
这句落入琬宁耳中,面上一臊,虽是头一回听,可总觉“鸳鸯”前头加一“野”字便走了味,哪里不对,她说不清,悄悄立在成去非身后也暗自觑了一眼这两妇人。
成去非自不能跟这妇人见识,只看向年轻妇人,问道:“这位娘子,你怀中抱着的婴孩哪里去了?”
“什么婴孩!哪里有婴孩!”年长的这位妇人反应甚捷,立刻抢白截了他的话,成去非疑心她二人别是作jian犯科,与人结仇,害人子嗣,遂冷哼一声:“方才不是婴孩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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