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看尚书令席间并无笑脸,看来此宴乏味至斯。”
一面说着,一面拈来一份计薄,成去非忙道:“今上此言,臣惶恐。”
英奴笑了笑,把那计薄递给了他:“你看看,这上头颇为含混,朕清楚的很,不过是蒙骗君父罢了。”
言罢兀自长长叹出一口气来,成去非翻了一翻,又呈回去道:“今上,并非如此,国朝自宗皇帝起,天子方亲自受计,然先帝年间,朝廷主计的复为三公,或为御史府,今上受计,是头一回,底下绝非有意欺瞒君父。”
英奴听他言之不详的,忽想起由天子受计,正是成去非初提考课法之后奏议的,遂冷笑道:“上计薄,具文而已,土断也有一段时日了,尚书令可能从这上头看出什么变化?”
“恕臣一时无此能力,需对照台阁去年归档的计薄才能看出一二。”成去非答道,听天子猛然提及土断一事,且又是问计于己,只能如此作答。
英奴点点头,却紧跟着说起考课法来:“大司徒等对台阁拟出的考课之事,多有非议,你是台阁的长官,这件事,同大尚书一道要尽快解决才是,该如何修补,你们得上心,朕还等着凤凰六年的上计薄能让朕耳目一新。”
录尚书事的权力不在自己手中,诸臣既多有阻挠,成去非此刻也只能是牵牛下井,听出天子这是在且怨且催,遂只能应声领罪。
“每一年计吏都会陈述治理本地之策,也就是随意那么一写,事后不过给宫中添些废纸罢了,尚书令可有改良之策?”英奴接口问道,此事亦早在成去非思量范畴之内,此刻直言道:
“臣以为,那些文理粗疏,毫无可取之处的,或者是丟字落字,字迹潦糙者,皆可通知各州郡施罚换人,至于文迹才辞可取者,应在吏部备案,视为流外三品,供选官之用。”
英奴笑道:“这个主意倒好,不过流外不流外的,这个需大司徒等人廷议,朕会把尚书令这番话放心上。”说罢亲自斟了杯酒,jiāo到成去非手上,“尚书令确是朕的股肱之臣。”
成去非微微一笑:“今上这话,实在是折杀臣了。”英奴正色道:“朕说的是实话,倘无当日钟山一事,朕同大将军,鹿死谁手,亦未可知,朕今日还能在这东堂会群臣,你是首功,朕想当再给你封侯才是。”
“今上,”成去非忽听他又提及钟山之事,把酒盏放于一边,俯首道,“今上领天命而行,大将军不过自取灭亡,正是天道如此,倘今上做此言,臣唯万死而已。”
尚书令果真谨小慎微,进退有度,英奴笑看他几眼,便不再qiáng求,待二人促膝谈罢,成去非拱手告退,那边huáng裳已静候半日,英奴转身瞧见他,笑道:“阿翁几时来的?可是母后有事?”
huáng裳上前施礼道:“太后算着元会也该散了,却迟迟不见今上,遂命老奴来看一看。”
“朕同尚书令有话要说,耽搁了,阿翁可曾听到方才尚书令那番虚辞?”英奴随口一问,huáng裳摇首赔笑道:“老奴什么也没听到。”
英奴笑哼一声,似是自叹一句:“朕的身家前途,大概捏在尚书令手里呢。”说着起身拂袖朝太后寝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计薄由地方所呈,包括各地户口、人数、垦田、盗贼流民等诸多实务,为朝廷所看重,这里牵扯到谁来受计的问题。倘天子直接受计,有利于加qiáng皇权,也有利于天子直接掌握地方第一手qíng况,反之则无。
第166章
成去非回到家中时,先去探望殿下, 两人虽只是不冷不热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老套话, 然而成去非始终以礼相待, 不至于轻慢殿下。等他出来,想起仍有一事未曾去办,回到书房,提笔在素笺上写了几行字jiāo于赵器:
“你去官舍走一趟,找到许大人的那位功曹, 把这些东西置办齐了让他带着, 就说是我探望许老夫人的。”
赵器得差而去,这边有婢子进来送椒柏酒, 成去非正yù着人去请琬宁, 不想琬宁后脚竟跟着进来,却是躲躲闪闪的神qíng,施礼过后,十分拘束。
“今日没宴起吧?”成去非悄步上前,俯身挑眉瞧了她一眼,“你昨晚醉酒, 我后来往宫中去了, 没能陪着你, 现在清醒了没?”
琬宁面上似还存着几分嫣红痕迹,只默默点头,成去非一笑,“可点了爆竹?”
“我怕那声响, 远远看着就是。”她自幼就听不得那声响,全因一次,族中兄弟姐妹聚在一处,不知是谁忽然朝那火盆中扔了竹子,噼里啪啦好一阵动静,吓得她心都漏跳几下。今日一大早,也不过是捂着耳朵倚在门前,看婢子们爆竹燃糙的。
成去非见她低语说完,目光恍惚,不知神思所寄何处,遂问道:“你有事想说?”琬宁扭捏看他一眼,半日才点头,成去非象征xing饮了一口椒柏酒,往榻上坐了歇息,“想见你那烟雨姐姐了是不是?”
琬宁心中一阵欢喜,满含期待望向他,成去非朝她招手示意,琬宁便挪到她身侧,同他一并坐了。
“你架子大得很,想要什么从来都不肯说,需别人猜出给你,你才称心,是不是?”他阖目轻轻揉了两颊太阳,顷刻抬目又打量她几眼,琬宁今日靓妆丽服,比往昔看着明快许多,此刻听成去非如此说,yù要分辩,转念一想,只怯然道:“我不去顾府,只让四儿找她那乡邻,带个话,让烟雨姐姐来成府看我可好?”
“成府?”成去非冷嗤她一声,“成府如今不是你家?这个时候跟我分的倒清。”
琬宁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这里不是我家。”说完便后悔,她并非有意为之,只是心中一直仍想着阮家才是她的家,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自然是覆水难收,她也被自己唬了一下,知道这话定要惹恼成去非,不知如何补救,成去非已道:“你不肯把我这里当成家,我也无法,随你怎么想,你本就是多心的姑娘家,和旁人不一样的,既然想好了法子,去吧。”
他竟是平平淡淡说完这番话,并无半分不悦,琬宁受宠若惊,心底且生疑窦,但仍起来道谢,折身走到门口时,才犹犹豫豫转身含羞问他:“我能把这里当成新家么?”
她无心去识青天高,huáng地厚,唯知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可他既然如此说,那么日后四季更迭,她是否便能安心常驻,只在他一人态度。琬宁心底好似chūn水破冰,其间切切的祈盼,亦尽在这翼翼小心的一句话里,成去非却只是付之一笑,并无他话可说。
待她离去,成去非读了半日书,眼目不觉间有些gān涩,便阖目盘坐于几前冥想,赵器进来时见此qíng形,顾不得那么多,回道:“那功曹大人来了,要亲自替许大人致谢。”
成去非闻言,思忖片刻,起身先换了衣裳,命赵器把人领听事,等走出房门时,才发觉暮色已至,信步往听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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