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此而已。
那些扭曲的哀嚎声,离得越近,听得越明白,犹如一把尖刀,刺透的是他的心房。一具少女的尸身落到成去非眼前,他一个勒马不住,照样踏了上去,少女依旧柔软的纤秀身体所带来的触感似乎自马蹄间直窜而上,成去非看清了她的模样,十三四的女孩子,身量尚未长成,面容却姣好如花,他倏然在此刻想起了琬宁初进府的模样,那团记忆本一直模糊,却在此间终于清晰了,是了,就是这个样子,无辜的,脆弱的,美丽的,还带着孩子一样的稚气未脱,却生生被践踏成再也看不出人形的残肢烂骸……
他不可避免地有了这一霎的怔神,枪尖刺到眼前时,他竟来不及躲避。
“大将军!”一道瘦弱身影忽横到他前方,炽热的鲜血再次扑面,这种热度,他实在太过熟悉,几乎是本能反应,他提手一刀,将那敌寇砍翻落马。
成去非抱住半路冲出来为他挡这锋利一枪的小兵,待看清怀中面容时,不禁失声唤道:“小武!小武!”小武抬眼似想提起个惯有的憨厚笑颜,却终是耷拉下脑袋歪在了他臂弯之中,这最后一眼,狠狠掏入了成去非的胸腔,把他一颗心撕扯得只剩无穷无尽的恨意!
他目中不觉噙泪,正yù推下尸首时,却见小武怀中露出一角东西,原是封尚未寄出的家书,染了半块血,成去非颤颤塞入自己怀中,随即扯下战袍,包裹起小武,折身冲出战阵,把他放在平地,才又奔向了前方。
刘野彘几人不曾想他竟再度以身犯险,却见成去非手中刀光乱闪,所到之处,皆血沫纷飞,骨ròu支离,大将军虽向来彪悍勇猛,不惧qiáng敌,可众人还是第一回见他野shòu般砍杀无度,仿佛那具身体里不知藏了多大的愤懑仇恨一般。
火势渐去,日头渐升,混沌的战场之上祁军最终得以尽qíng屠戮,他们的战马之下,ròu身早不可辩,众将士身上皆挂满了粘稠发腻的血浆,荆州军也已杀到眼前,两军汇合后,敌寇再无可退,最后唯剩那些战马悲鸣,成去非双手已杀得失去知觉,淌过大可漂橹载舟的血ròu之河,身后留下清点战绩打扫战场的兵士。
虎威将军司其迎上他的时候,成去非突然回眸,视线里的满目血红根本收不回来,那些老人的,孩子的,母亲的,丈夫的,妻子的,战士们的,甚至包括被砍断前肢,只能杀掉的战马的尸体,无一再能认清,唯有靠战服,他们才能让死去的人入土为安。
上党郡大捷,是么?
成去非自嘲一笑,迈着两条同样麻木的腿朝众人走去。
第180章
凤凰五年孟夏,王师破长子, 收复上党郡十五县;仲夏, 王师破阳阿城, 收复建兴辖内高都、长平、安平、泰宁四郡。一场风雨过后,参军刘谦忧心忡忡立在中军大帐舆图前,半日都无言语,接二连三的胜利,理应带给三军巨大的喜悦与振奋, 而再无可比拟的士气也抵不过彻底告罄的粮糙所带来的焦灼与躁动。
后方输送的粮糙在打完上党后只运来一批, 便再了无消息,遣去查探的人, 亦不见回音, 刘谦终忍不住思及当日那些绝不该出现的谣言,他已年近半百,最年轻的岁月悉数献给边关,却和刺史林敏一样,半生同显达荣华无缘,许是因为他们本就不是爱慕荣华之人, 许是因为他们亦无此运命而已。中枢朝堂之事, 他们从没有cha手的机会, 也决然不肯cha手,为官者,在其位,谋其政就够了, 边关才是他们这类人的宿命。
然而中枢的权力斗争如同边关隐患,从未真正消弭,他心下也依然清楚。且在面对这位本身为台阁之首的年轻人时,他亦无从问起的是:乌衣巷的大公子到底是否知晓此次北伐,庙堂有多少人真心盼收复失地?或者有多少人是在等着他兵败láng狈而归?但不可否认的是,年轻人在这漫长的几月中,已像他的父亲一样,博得了将士的信任与爱戴。刘谦亲眼见他如何身先士卒,如何与士卒共苦,又是如何在上党一役后亲手埋葬一直为他擦护战甲的一名小亲卫,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宣告着,身为文官的成去非,同样可以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统帅,尽管偶尔刘谦亦不能赞同他太过于奋勇当先的胆识。
那么在不存不济的当下,刘谦也只能委婉开口:“大将军yù建卫霍之功?”成去非摇了摇头,“封láng居胥,饮马瀚海,是历朝历代武将们的至高梦想,我有自知之明,先人的功业,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qíng,我不会做这个梦,我只想走好每一步。”
刘谦点点头:“大将军,卫霍之功,不仅在于天赋英才,更有汉武一朝雄厚财力支撑,更有武帝本人鼎力相助,无人阻挠,心无旁骛,即便大将军有卫霍之能,却终也成不了卫霍之功。”
饱经边关忧患的长者,语重心长地道出肺腑之言,其下隐藏的真实含义,再明显不过,成去非默然良久,抬眸一笑道:“大人多虑了,我既无卫霍之能,自然不会思卫霍之功。”
他言辞中并无伤怀之意,十分平常,刘谦喟叹一声暗道:到底是何人辜负了眼前的骄子?
“报!西河郡太守请大将军入城!”帐外亲兵送来一封书函,正盖着西河郡太守之印,并州沦陷四郡,西河郡在这边可谓守着孤城,如今终盼到王师支援,太守唐济得知上党郡大捷后,很快修书一封送出城来。成去非虽同唐济未曾谋面,亦无任何jiāoqíng,但仍对太守能在四面楚歌之境中坚持这份不拔之志而大为赞赏,刘谦在一侧道:
“唐大人不易,年过花甲之人还有这份韧劲。”
“大人认识唐太守?”成去非把书函看完递给了刘谦,刘谦大致浏览一遍方道,“曾共事过,他这些年,辗转调度,就没出过并州,治理边关也算经验丰富了,倘不是如此,又如何能守得住西河郡?”
成去非便坐下细细听刘谦讲述西河郡太守唐济治边功绩,大约对此人有了那么几分了解。翌日行军至西河郡城外附近扎营,之后带一众心腹去见了唐济。
府衙看上去年久失修,成去非一众人在离有数丈远时,就有人私下议论太守大人在此种地方办公,是否有坍塌之忧。等再近些,见阶下为首立着个留了一撮可笑山羊胡子的小老头,正眉眼弯弯地笑迎来宾。
众将不由会心一笑,这哪里像一方太守,说是田间老翁正合宜。
成去非戎装在身,佩剑挂侧,自是十分好认,唐济笑着上前冲他拱手行礼:“西河郡太守见过大将军。”
“大人客气,”成去非虚扶还礼,托他起身,一众人跟在两人后头陆续入院,里头还算整齐,不过器物陈设倒是和外头一样不知用了多少年一般。唐济如常,命人奉了茶,说是茶,不过是飘着几片颜色枯淡的叶子,喝起来索然无味,众将这些日子在外糙习惯了,只拿它当解渴之物,并无他念。
唐济拈须打量了几眼成去非,笑道:“听闻大将军这一路打得还算顺畅,是国家幸事,边关之地无珍馐菜肴可招待的,不过城内市集如常,我已命人开放城门,将士们可自由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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