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本纪_蔡某人【完结】(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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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是稀客,”他在她面前,从容自适间的礼数总显得格外伪善虚假,却又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明芷见他以手触了触茶碗,随即折身朝外喊来婢子,低声吩咐几句,方转身冲她轻笑道:

  “委屈殿下,茶凉了,臣命人换热的来。”

  明芷冷眼看他装模作样,她并不在乎他的真qíng或假意,而他黝黑的眼眸中亦从未在她面前流露过欢喜悲哀,明芷越发体会得到眼前人的可恨之处,成去非则施施然坐定,把袍摆细细搭好,道:“臣来猜一猜,殿下为何而至?有句俚语,不知殿下可知?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臣斗胆猜测,殿下是为泄愤来了。”

  他的笑容尚浅,语调尚平,可是他的眼睛,是分明毫无感qíng可言的,明芷却从不畏惧这样的眼神,因他二人实在太过相似,她不信他会有惊惧、疼痛、孤寂乃至悲欢,他只眷爱他自己,一个只眷爱自己的人,是空的。就如同她自己,从不会、不肯犹豫彷徨须臾。然而她自始至终,终究只是一厢qíng愿来定义他,这一点,年轻的殿下,永远不知。

  “你敢暗中查我,”明芷忽明了他话中意思,这双美丽的眼睛忽如刀,锋利,狠辣,毫不犹豫直指成去非的咽喉,“我要请教你,杀人父母是何滋味?”

  婢子已奉上热茶,成去非接了过来,亲自呈给她:“臣这里暖阁尚未围起,请殿下饮口热茶。”明芷只藐然看他一眼,并未去接,“你无须跟我笑里藏刀,成去非,你何来这泼天的胆量,敢在三宝之地为所yù为?你真的不怕么?你真的不知自己只是凡夫俗子?你那必要朽坏的ròu身,是如何妄想托得起凡人不朽的野心?”

  成去非兀自饮了热茶,半垂着眼帘:“殿下耳目繁多,看来今日太极殿高僧云集之事,殿下怕也早得了风声,臣再来猜猜,”他放下茶盏,定定看着明芷,“近日殿下不在樵风园,而居公主府,想必同某些人来往更为便宜,殿下既不愿喝茶,不如直说,到臣这里来,是有何指教?”

  “你遣人跟踪我?”明芷心底闪过一阵惊怒,“你好大的胆子!”

  “公主府前高僧贵人来往不断,何人不晓?臣无那等闲心,亦无那等闲时,至于方才殿下说臣暗中查您,”成去非一笑,“括检佛寺一事,是天子的旨意,臣不过是个传话打杂的,殿下是被查出些什么了?”他问的认真,明芷越发嫌恶,成去非似有所思轻“哦”一声,“对了,那个名唤神秀的恶僧,臣已按着殿下的意思办妥了,那人实在罪孽,所居处尽是妇人姑娘的私物,殿下心怀慈悲,赏赐随心,臣以为,日后还是稍稍留意些好,以免被有心人损毁清誉。”他依然没有想要停止的意思,继续道:“不止他一人行恶,此类龌龊之事,亦不止开善寺有之,所以臣才不得不提醒殿下,有得罪处,殿下大慈大悲,是为善女子,定会宽恕臣,对么?”

  他说话间的神qíng,明芷看得清楚,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态度天衣无fèng,无懈可击,她也忽而明白,眼前年轻的权臣,这貌状温恭的背后,这嬉怡微笑的背后,不过是一颗异常yīn冷狠绝之心,明芷手底攥了攥衣裳,仿佛那指尖上也藏了一颗心,猛将跳了几下。

  “殿下为何这样看着臣?”成去非似笑非笑,“殿下不必答臣,殿下也不想答臣,既如此,殿下来此只是为看臣这副皮相吗?”他眼有讥讽,而语气则是万万没有的。

  明芷默了半晌,道:“我倒不妨问你一句,僧徒你要命之还俗,奴婢你要命之解散,那田亩万顷你也要悉数收回吗?”

  殿下终问的直白,意思也足够明了,成去非想的却是她知晓地果真一清二楚,遂道:“这就对了,殿下,如此说开,不好么?殿下担忧自己的赀财,直接跟臣说就好,臣同殿下毕竟夫妻,正因如此,”他笑了笑,“更不能徇私枉法,本属于殿下的,也就是先帝赐与殿下的,无人敢动,但殿下之后侵占的百姓良田,必须jiāo出,此乃国策,臣纵然想帮殿下,也是有心无力,殿下听明白臣所言了么?”

  他的殿下,如花美眷,枯井一般深沉的心底,原是需无尽之钱财来投递,永无满溢的时刻,因那枯井并无底界,因那人心并无底界。她的嘉嘉青chūn,双面锦绣,一面绣古井无波,无yù无求,一面绣饕餮魂灵,无止无尽,如此矛盾,又如此相合,而他不过在等她的恼羞成怒,露出锋利的爪牙,虽然他同等清楚,他的殿下,要比寻常女子镇定冷酷得多,否则,她又怎配他与君周旋。

  良久,明芷方冷笑道:“火泥犁有八,寒泥犁有十,应就是为尔等准备的。”成去非忽觉疲惫至极,那容华若桃李的面上恣意的只是自高自大,目无生灵,他不知自己是高估了她,还是低估了她,亦或者两者兼有,本就不可分割。

  “难道就不是为殿下准备的?”他平静反诘,“殿下的眼睛真的看不到么?殿下就真的无半点心肝么?殿下只见膏田,不见饿殍遍野,只见青蚨,不见鬻儿卖女,想必殿下从不知有一夫得qíng,千室鸣弦,更不懂水失鱼尤为水,而鱼失水则不成鱼。”

  明芷攥紧了衣袖中的拳头,依然只是冷冷回望着他,少顷,霍然起身,振了振衣袖,指着那山水屏风道:“轮不到你来传道授业,你以为自己可作圣人,为生民立命?你的野心为何?夜深人静时,只有你自己清楚吧?你又何必装佛心?钟山一事,你手染多少罪孽,你岂不知?成去非,一定要撕破脸面吗?”

  成去非只觉刻骨的寒意骤然袭来,一时之间,五脏六腑皆被浸透,寸寸骨节,丝丝毛发,无一幸免,却也仍只是淡淡道:“看来殿下忘了,自己如何能立足此室同臣说话。”明芷轻蔑道:“那是男人的事,即便当初皇叔赢了,也牵扯不到我身上,你想邀功,邀错了人。”

  殿下的心肠,成去非终领教得透彻,他用一种怜悯又厌弃的眼神再度看了看眼前美丽的女子,他知道,自此往后,殿下的美丽,彻底消泯,殿下的青chūn,亦不过枯枝败叶。他今日已僭越太多,然僭越无用,他的言辞未尝不是出自肺腑,然心肠不动,成去非终冷淡道:

  “殿下方才之言,野心云云,是要借口杀人,臣惶恐。至于谁要下泥犁地狱,殿下还是担忧自己多些为好,毕竟那是殿下的神佛,勘检的是殿下的那颗心。”

  他不愿再多说,无声起身施礼,意在逐客,未曾问清楚的话,不必再问,他同他的殿下,想必只能势同水火,反目成仇,那么,他同她,便再无任何话可讲,能讲,需讲的了。

  第208章

  凤凰五年十月末, 星星点点的雪在某夜里就飘了起来。当日高僧们围着大司徒得来的不过是无关大局的抚慰,自然,大司徒又与支林几人在府里阔谈入夜,这其中便无人可得了。

  自此, 凤凰五年仲冬朔当日, 中枢终下敕令:十三州内一律禁私养沙门,违令者斩;除建康留三寺,每寺可留百十僧人,上等州治留两寺,每寺可留五十僧人,各郡县留一寺,每寺可留二十僧人,其余人等皆令还俗, 尤以无牒者, 有亏奉诫者为先,另,可倡说义理者、山居养志不营流俗者、年事已高专心事佛者及庐山诸寺不在裁汰之列;其余寺庙一律摧毁;所有废寺铜像、钟磬悉jiāo盐铁使销熔铸钱入库, 铁器jiāo本州铸为农具分发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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