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雪沫,松涛顿发,虽不见月,而其光烁烁浮动,溶银跳溢,满目风雪萧然,却亦得琼影瑶辉。立了半晌,园子里的事物越发清晰,琬宁忽轻语道:“明年chūn日,我想在园子里移株梨树来,大公子能答应我么?”成去非同她并肩而立,侧眸看她:“还喜欢些什么,说给我听听。”琬宁偏头认真想了想,浅笑道:“再扎个秋千架子,多种些蔷薇海棠,一园子细香花影,楚楚可观,也就够了。”
难得听她要东西,成去非一一应了,不觉将她手捂在掌中,道:“是不是冷,才盼着chūn天早些来?”琬宁被他牵着手,心里倒忽而一动,垂下眼眸:“我本是怕冷的,如今觉得冬日也很好。”
成去非蓦然想起凤凰元年的那一幕来,也是这样的风雪jiāo加的夜色里,她是如何扑入自己怀中,少女渴求的颤意他早已记不太清,而同样的风雪里,还有她的伤痛,他的伤痛,他第一回觉得两人是有诸多的境遇如此相似,至少此刻,他同她,高堂已殁,双亲不待,彼此间唯有彼此而已。
略一恍惚,几载已过。
“大公子,”琬宁低声唤他,“我今日去樵风园,殿下不在。”她隐约听说朝中罢佛的事qíng,不免担忧这一层,此时提及,虽知不合时宜,还是说了。
成去非道:“她人在公主府,你自然见不到她。”琬宁默默抽出手,问道:“大公子去探望殿下了么?”成去非哼笑:“琬宁,我问你一事,你可曾想过有一日,凤冠霞帔,鸾凤和鸣?”琬宁一颗心直撞,却只是缓缓摇首:“大公子不会那样做,我也不会去那样想。”
“你有时未免太聪明了,”成去非低叹,“我同殿下,”他目光忽就冷锐,“她倘是愿意渡我,我自然也会渡她。”琬宁似是了悟,默不作声。良久,方道:“殿下想做什么,您就由着她吧。”
“你这是糊涂烂账,”成去非抿紧了唇,“她的事你不知,你也难能想,你不是那种人,走的路自然与她不同。”琬宁听罢心下颇为感伤,低喃道:“我想走的路并不由我,而非因我是哪一种人。”
成去非见她qíng愁,也沉默下来,倒是琬宁先努力展颜:“大公子,我很喜欢这雪夜呢。”她走下阶去,仰面往那虚无缥缈的苍穹看,雪花落在面上,点点的凉意,琬宁伸出舌尖,卷进一片,复又无声笑了笑,只是眼角已有隐隐泪星。
成去非看着她清瘦的身子埋在氅衣里,整个人羽毛似的盈盈yù坠,待她再往前走几步,竟恍然有了一瞬的错觉:仿佛这阵风雪便可把她带走,她不属于这人间,亦不属于他,他几乎忘记,她本就来路不明,无根浮萍,不过暂寄此处,他心里没由来觉得一空,fèng隙间渗出一丝疼痛,并非全然因为她,又好似也只是因为她,一时惘然,遂大步追了上去,道:“寒气重,进去吧。”
琬宁只是背对着他,动也不动,成去非走至她面前,还未开口,琬宁已扬起晶莹的小脸,眼中有他熟知的渴盼,尽管她并不时常流露,而上一次有这样的眼神,他在审视她时,终于想起:她曾求他将她葬于jī笼山,坟冢要对着家的方向。
“大公子,”琬宁抬眸而视,“我……”她忽拼命忍了忍,知道这要求过分,知道他亦不能违背常qíng,她同样不忍心让他为难,即便她深知他不见得就会答应,而她替他所想的已经足以让这剩下的话悉数咽下,终只是化作轻轻一句“我还不想进去。”
成去非犹豫了片刻,道:“你那鞋子会湿,还是回檐下看,我给你拿个手炉来。”琬宁垂目拉住了他衣角,同他一道仍回檐下站了,在他yù进屋时,忽把手探进了他的袖管,低语道:“我想让夫君替我暖手。”
成去非怔了怔,没有拒绝,笑道:“上一回,你可是把脚都伸我怀里来了,也不知怎么睡的。”琬宁不记得有这事,听他如此一学,窘迫地看了看他,似是不信,成去非笑而不语,只点了点头。
琬宁羞涩地别过了脸,看着那不住的雪,成去非无声把她抱得紧些,伫立许久,启口道:“琬宁,你方才分明有话,又不肯说,我不勉qiáng你,等哪一日你想说了,再告诉我,倘一直都不想说也无妨。成家虽不能供你锦衣玉食,却也能安稳度日,那些过往的事,少去想,将来的事,也少去想,过好现下,至于我的事,你更无须忧心,宽人心的话,我只能说到这个田地,你自己掂量。”
琬宁只是伏于他胸前默默流泪,半晌才抽噎道了个“好”字,心底早已恸倒。成去非不知她哪来这般多的热泪流也流不尽,眼不酸么?不疼么?他心里叹气,不明白命运为何要将这么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送到自己手里……觉得她身子颤抖得厉害,成去非问道:“还冷么?”琬宁胡乱摇首,成去非便稍稍推开她,“眼都哭花了,也看不见雪景了,进去歇息好不好?”
说着掸了两下衣裳,笑道:“我真怕你鼻涕抹我一身。”琬宁呆住,随即嗤地一声终笑了出来,成去非见她这大半日笑了哭,哭了笑的,无奈自嘲摇首,抬脚进了暖阁。
第211章
雪后初晴, 三千银色世界未消,街头门巷,家家户户拿出箕帚开始除雪,眼见就要临到冬至, 街市上已经热闹起来。
成去非同虞归尘穿过长gān里时, 日头正高,晒在身上,有融融的一丝暖意,行人也愈来愈多,待刚走出闹市,见一众总角小儿一面骑着竹马得得嬉戏不止,一面口唱歌谣,并未留意行人过往, 一时撞了过来, 其中一个直顶到虞归尘怀中,成去非见状微微一笑,那边已有两句唱词传到了耳中:
“帝非帝, 臣非臣……”
因孩童嬉闹不止, 剩下的转眼湮没在欢声笑语之间,成去非闻得, 登时心里一紧,再看看虞归尘, 他分明也是听见, 轻抚孩童两下, 任由去了。两人碰了碰目光,成去非才转身吩咐赵器:“你去问问那几个稚童,他们口中所唱是从何处得来的?”赵器应声而去,片刻即回,答复道:“他们只说是听人唱的,听说京中这几日皆在传唱此歌。”
成去非默而不语,朝那童子走了几步,把余下的终听得一清二楚:
“帝非帝,臣非臣,莫破土,破土出真龙,高飞去帝阁,有天无日头。帝非帝,臣非臣……”
稚嫩天真的嗓音渐渐远去,跳跃的身影亦渐渐远去,虞归尘业已走上前来,成去非冷笑一声:“静斋,你看这所指为何?”
“平常童谣,街里巷里传唱取乐而已。”虞归尘微微皱了皱眉,“前些日子还不曾听闻,怕就是近日流传开的。”
两人还不及议开,人群中穿越而来一小厮,正四处徇望,看到他俩人在此,忙挤奔过来,匆匆施礼,对虞归尘道:“公子快些回家,老夫人不留神滑了一跤,撞着头了!”
虞归尘只得同成去非急忙拜别而去,待他一走,赵器道:“大公子,回家么?”成去非摇了摇头:“先不回家,去中丞大人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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