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皆乃殿下自毁至万劫不复,他不是没有过施加援手,既已仁至义尽,便再无可回环的余地,殿下最终会知晓,大势已去,自然无力回天。至于吴冷西能查出些什么,坐实些什么,他照例耐心相候,即便此刻动不了某些人,他也相信,总将有个契机,犹如当年钟山拜祭一般,恰如其分,再完满不过,再合宜不过。
世网尘缨,他生就属于这里的,至于他自己将是何结局,成去非从不做多虑,将吴冷西送走后,反倒有几分闲qíng,在那水仙前驻足了半晌。
直到身后熟悉的一声“大公子”响起,成去非心中竟升起似有若无的轻便,他无须转头,也知来者何人,只淡淡问:“琬宁,你是来探望我的罢?”
琬宁默默走到他面前,柔声道:“我知道大公子有客,方才赵器告诉我客人走了。”她微微红了脸,不请自来,唯恐打扰到他。成去非将右手已伸至她眼前:“你仔细看看。”他总易如反掌一眼勘破自己所想,琬宁如是想,却也当真小心捧在眼前,细细看了,抬首一笑:“我只当冬日里伤口好得慢,原大公子这种事也比人快。”她爱怜地复又看向那只手,垂眸道:“大公子早不疼了罢?”成去非一笑:“是,你打算这样捧一夜么?”琬宁羞窘,忙轻轻放下,顾盼时也瞧见了那几盆水仙,不禁赞道:“大公子这凌波仙子养得很jīng神。”
“静斋昨日送来的,我匀给你两盆可好?”
琬宁虽觉一阵惊喜,想了片刻,启口道:“夺人所爱,于心不安,我想看,来这里看几眼便是。”成去非道:“不过几盆花,我谈不上喜欢与否,只是你女儿家总喜爱这些的,等开chūn,定会为你多置办些花糙,冬日里无非腊梅水仙,寻不出更多的花样,我说给你,你且要了就是。”
既说到这份上,琬宁不再推辞,一脉欢喜的模样,成去非打量她两眼,冷嗤道:“两盆花便愉悦成这个样子,倘是给你开出片花圃来,岂不是要忘乎所以了?”琬宁心里只道因是大公子您送的才这般欢喜啊,嘴上却什么也未说,抿唇角一笑,见他案几上有些纷乱,试探道:“我给大公子收拾罢?”成去非斜睨一眼,径自往榻上躺了,摆手道:“莫要管那些,你来给我捶捶身子。”他面上略微带着些疲惫,语气也淡漠得很,琬宁走了过去,跪伏于他身侧,见他缓缓阖了双目,那双冷静无波眸子里的闪烁qíng绪,她便再也寻不到半点,遂只是安安静静替他轻捶着双腿。不知过了多久,她手腕渐渐乏力,也不听他作声,以为是睡了,便迟疑低唤了一声“大公子?”成去非果然没有应声,琬宁抬眸定定注视了他半晌,心底忽微觉酸楚:他定是累了,眉尺间似还不曾舒展开,他的面容即便在睡梦中也依然紧绷,越发凸显那薄唇狠且寡。琬宁移了移麻了半边的身子,悄悄捧起那只右手来,爱惜地轻抚着,随之置于唇底落下一吻,仍觉不够,便让它紧紧贴着自己的面颊,恍恍惚惚望向那临窗的水仙。
她什么也未去想,只觉此刻静到极处,便也好到极处,为何静极便好极,分明又说不出缘由。明日在何方,chūn日在何方,都不打紧,她就愿意这般碌碌置身于此,冬日的夜风呼啸酷烈,天上的星子冷寂寒冽,也无关系,这里温暖甚于漫漫chūn光。
“你做什么?你这样,我没办法睡的。”成去非本昏沉迷蒙,却隐约察觉不便,半睁了眼,就看见琬宁正捧了他那手发呆,心底只叹句“痴人”。他确是真的疲乏,过度劳累的头脑同过度劳累的身躯,已维系不住惯有的冷静清醒,反倒生出几分近似醉酒的悬空感,尽管他几乎未曾醉过。琬宁早窘迫地丢了那手,羞赧起身道:“大公子要睡在这里么?”成去非懒得理会,低声吩咐了句:“你去给我抱chuáng被子来。”琬宁本想再劝,见他将头偏向了一侧,忙折身把被子取过来替他盖上,正犹豫着是否离开,却听成去非瓮声又道了句:“子时三刻左右喊我,我还有事未做完。”琬宁轻轻应了声,便坐到他身侧,成去非忽默默伸出手来,将她勾至怀中,揽在了胸前,喃喃道:“罢了,你我姑且先这样歇息着……”他的手慢慢松开,琬宁静静伏在他怀内,匀净的心跳同匀净的呼吸声一同送至她耳畔间,绵绵不断。凛凛岁云暮,凉风率已厉,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她独独只需在他温暖的胸膛前柔声低喃:“我会替大公子守着时辰,我会陪着大公子……”伊人的嘴角最终重新缓缓绽出一缕微笑来,此心抱区区,如是而已。
第220章
凤凰五年小年当日, 关于腊月初三僧乱一事的旨意再次在朝言明:建康僧徒谋逆,凶恶悖乱,残害百姓,死有余辜。幸而无成, 首犯既已伏诛, 从犯清醒者十六人依律凌迟处死,剉尸枭首,示众尽法。各该族属,不限籍之同异,逐一查出,jiāo付廷尉,依律处决,财产抄没jiāo官。余者罪减一等, 以充并州。公主明芷包庇罪犯, 卷涉谋逆,褫夺一切封爵,免为庶人, 流放岭南。
比之上一次天子所下中旨, 定罪不可谓不重,然其中可玩味处颇多, 国朝罕见动用如此重典,所期实效, 不过示众尽法, 但余者所去方向, 不能不让人腹诽一番。至于殿下惨加三木,流放蛮荒,抑不能昂首舒吭一鸣,于国朝百年历史,对宗室的惩处,仅亚于当初钟山大将军罪责,自让人心惊。即便如此,最值得玩味处,仍在于乌衣巷大公子,此案背后有无来自于大公子或重或轻的施压,无人知晓。一切的一切,似尘埃落定,只待年节之喜庆来冲淡此案之yīn霾。
公主府内虽无败相,然一众属官家奴已自知眼下不但是凤凰五年的尽头,亦是整座公主府的尽头,是以人人口中不说,面上的颓丧却不可掩藏。尤其那众属官,恨不能免冠徒跣,以头抢地,殿下所行向来乖僻,无人能劝,这是属官的身不由己;如今天子的旨意,亦无人敢拒,这是人臣的葵藿之心,不过大约无妄之灾无外乎于此,历朝历代,但凡公主安分守己,这一生大可过得水静无波,富贵无虞,但无奈人心无尽,再言无用,众人自殿下被拘以来,便惶惶不可终日,直到二十三暮色微显,有人进来相告:
“殿下,敕使传旨来了。”
芳寒闻言,手底兀自颤个不住,忍着战栗,将明芷从蒲团扶起跪下,自己在一旁也跪了下来。
当余光无意一瞥,芳寒心里咯噔一阵,果真,那宣旨的声音响起时,她方明白自己猜得当真未错:
竟是成去非亲自来传的圣旨。
两侧则眈眈立着一同前来的众卫士。
明芷咬牙听罢那冷清寻常的声音后,抬头一笑:“这个时候,你还要来示威?”她面上无惊无惧,无羞无怒,唯独芳寒搀扶她叩恩再起时,方察觉出那隐隐的力道——殿下的确在极力相忍。
青天白日之下,成去非向风而立,在面对着既是正妻又乃罪人的殿下时,稍稍环顾了一圈四下布置,微微笑道:“殿下此处好气象,”说着转脸吩咐左右,“你们且先回避,我还有些话要同殿下说。”其他人等自无任何意见,本就不想牵扯他夫妻二人恩怨争斗,忙不迭纷纷应声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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