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间的疑点密布,他只要肯沉下心来将此事前前后后细致梳理一番,便自有所悟,自有所得,然每每于此,他断然不肯要这份所悟所得,以至于此刻将这话和盘托出,竟无疑又像是一场释放。
大司徒喉间滚涌出一阵长吟,默了良久,缓缓起身,将手轻轻置于虞归尘肩头,似有若无地点了两下头,声音里已满是苍老疲惫之态:“静斋,是我让你为难了。”
轻飘的声音犹如一记重拳狠狠打在心口,又好似雪花般无尽的锋锐薄刃,一刀刀片在他肺腑各处,虞归尘双膝一软,不由跪倒,一丝惧意倏地地从脊背窜起直打得脑仁巨痛难忍,他语调踟蹰,目光且都不知往何处投放才好:
“父亲为何……定要如此?”
大司徒低首望着爱子失神而无助的模样,竟是头一回见到,爱怜地近身将手放于他头顶,一面抚着那冰凉青丝,一面仰首喟叹:
“早于嘉平末年,我便让留白去了东林寺经营,所应付者,不过大将军,这一事,太傅也是知道的,至于后来缘何至此,你同他共事几年,焉能不知?我说过,倘他父亲在世,也绝不许他如此行事,唯有废掉他,方是维持平衡之道,一旦成伯渊时乘六龙以御天下,事qíng便无可再控,他出身世家,却容不得世家,他到底是糊涂,他倘不是姓成,何来今日之赫赫权势?他自己要众叛亲离,谁人都没办法的。”
虞归尘无言以对,额头已布满冷汗,静默半晌,方轻声问道:“父亲日后要打算如何做?”大司徒一笑道:“这一回,倘不是你和璨儿,他这戏也不能做的如此真,静斋,你可知他今日下了朝会,去了什么地方?”
虞归尘微微一愣缓缓起了身,大司徒却已向门口走去,猎袖背手,冷道:“他马上就查到这上头来了,东堂一事,在明者,在暗者,成伯渊都要以绝后患的,”他徒留一袭背影给爱子,“静斋,如易地而处,你会给他的父亲一条生路,你可曾想过,他是否会给你的父亲一条生路?”
腰侧的玉佩忽无端断掉坠地,那上头玲珑的一颗玉珠清脆作响,跳跃着不知滚向了何处,虞归尘心底大惊,俯首一看,那美玉竟跌作了两半,他一时怔住,唯余哑然。
这玉佩他戴的年份久了,仔细一想,正是十六岁初识成伯渊那一年,家中拿所得上好的羊脂玉请江左最好的雕玉师傅打磨所出,十余载岁月竟失得毫无声息,就这样一点点泅渡过光yīn大cháo来了。
他口中苦涩至极,不再言语,默默朝父亲施了礼,无声行至自己的阁中,也不盥洗,也不除服,就此卧于榻边,一宿无眠。
一连两日并无朝会,是时风凉拂面,成去非因琬宁的缘故特地嘱咐赵器将烟雨赶紧接来,不料赵器很快回来禀道:
“这几日抄家混乱,小人没找到那烟雨姑娘,问了其他人,也无人留意其去向。”
成去非一时犯难,倘是寻不到那烟雨,琬宁又不知如何伤怀哭泣,只得jiāo待道:“务必找到她,带到家里来。”他忽想起一事,思想片刻,遂道:“你去jī笼山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得到那女孩子。”赵器很是不解,却也连忙去了,甫一出门,竟见福伯正言笑晏晏招呼着虞归尘,他因知些内qíng,此刻见着了虞归尘,浑身上下不由自主不自在起来,却还是忙上前躬身见礼,待虞归尘跨进府中,赵器凝神望了望他那一袭十分类似顾曙的清雅背影,略一恍惚,才拔脚牵马去了。
无人通报,成去非正于窗前执琬宁手耐心教她作画,无意抬眸间见虞归尘的身影闪进园中,便松开琬宁,道:“你先练着,我有客来了。”琬宁此刻也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点头道:“我明白,大公子快些去罢。”
成去非一面放下袖管,一面走出门来,迎上他,略略一笑,方要开口,虞归尘已笑道:“你我许久不曾去落日马场,今日天气还算宜人,不如出去走一走。”
既如此相邀,成去非不能不应,换了身衣裳,命家仆挑了两匹马来,两人便骑着往落日马场去了。
落日马场四处倚着一片枫林,天高水清之下,已呈半边飘红之势。这一路驷马风尘,到了马场,纵横几圈下来,方才的那一番八表快意骤然化作一腔的虚渺怅然,虞归尘望向天际,目与云齐,两人一时无话,便都只是跨坐马背,看着这方圆佳景。
“伯渊,我二人许久也不曾比试了,不如今日试一试?”虞归尘忽翻身下马,于she台处随意挑来两样兵器,将那长矛掷给成去非,自己留了枪,成去非扬手接住,看了看他,点头道:“也好。”
两人重新一跃上马,几乎同时出手,成去非本是熟极而流,此刻却只是使出了三分力气,却不料耳畔风声呼啸,身躯不由朝侧方倾了一倾,错开虞归尘这一击,枪影再度扑上面来,成去非用力一挡便截断长枪去势,两样兵器连连撞击不止,直到光影一闪,爆出一声巨响,那枪与矛已牢牢架在了一处,彼此相持,一时间两人较量起臂力,竟是不相上下,成去非到底经历沙场锻炼,时间稍久些,虞归尘明显体力不够,松动刹那,那长枪猛地被成去非挑去半边,两人再度错开,虞归尘驭马连连向后退了数步,竟从马上跌落下来,成去非见状忙下马奔来,将他扶起,才见他脸颊处已擦出一块青紫,不由眼光一镇,愧疚道:“静斋,我出手太重了,伤到你了。”
虞归尘吐出一口血沫,笑道:“技不如人而已,倘真在战场,你再上前一步,便可置我于死地了。”
成去非看他嘴角那一缕殷红被他擦抹斜飞至面颊,很是不忍,只得勉qiáng掩饰笑道:“随我去西北打一仗便自可突飞猛进。”
两人从未这般尴尬过,将兵器还至原处,方牵马走了出来,一阵风过,漫山遍野的红叶此起彼伏,虞归尘拈起不知何时飘至成去非肩头的一枚叶子,笑了一笑:
“伯渊你看,它这纹理,跟人的掌心倒相合,”他掂在手中仔细瞧上两眼,继而轻叹,“这纹理就好似人的命数,看似杂乱,实则规矩,皆折逆不得。”成去非无话可应,遂无声颔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那伤可要紧,我怕震着你肺腑内里,回去还是请大夫来看一看。”虞归尘摇头一笑:“成伯渊这是小瞧了我。”
两人回来途中,经城郊一小寺庙,因前罢佛之事,虽得以存留,然里头僧徒人数骤减,香火渐稀,不免有几分破落之相。虞归尘跌得满身泥土,两人于是进寺yù讨些水来净手净面。时节正值秋忙,香客更是寥落,一小僧问清他二人来意,很是用心地为虞归尘烧来温水,又取出寺中备的伤药,替虞归尘清理半日,方道:
“檀越二人请自便。”
两人道了谢,自大殿经过时,只见那一尊佛像脱落半边的金饰油彩,竟显得斑驳可笑,只是佛的高大空悬的指掌仍微微扣着,好似捏住了这人世的玄机,却又由不经意间放走了这人世的玄机,倒让人实在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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