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并官省职一事虽属老生常谈,但中枢不乏有识者亦深感赞同,如此困境,确当有所作为。遂在大司马上疏后,廷议所展开激辩者也不过就“省吏”还是“省官”而论,其间不少言辞,于时人听来,已无半点新鲜,仍是所谓“当使厚德者位尊,位尊者禄重,能薄者官贱,官贱者秩轻”云云,中枢清贵重禄之位,多由一等世家把持,尸耽荣宠,又有一众名流冠冕,不亲所司,此类顽疾积重难返,朝野上下虽不缺心知肚明者,这几十载中也偶尔冒出零星锐意进取者yù要兴利除弊,却都无疾而终,大司马如今是否能以乾纲独断之姿一解此局,中枢上下仍是各抱心思,皆知晓公府定会再详议,遂也都暂时不提。
这几日成去非却也是分身乏术。虞书倩诞下一双孪生小郎君的消息很快走遍江左,时人不免啧啧称奇,只道成府大公子恨无子嗣,那小公子未至成家便可算夭折,但他成氏传承竟幸于虞家女儿身上,可谓天机,难免又将去岁大司徒大尚书之事拿出闲话,说得唾液乱飞,仿佛皆曾得以亲历其时秘境。
两家虽已生龃龉,平日往来渐稀,但小郎君的三朝礼,虞家人不得不来亲贺,终也算一件大喜之事。
虞夫人久病,怕病气沾惹到新生儿,折了他二人福气,遂安排本族几位妇人前去送礼。这一日成去非亦请来堂嫂替己待客,自己仍去公府。
虞书倩因知今日娘家来人探看,遂起身简单拾掇,众妇人净了手进得门来,见她此时仍要顾着礼节,为首年长的一个忙将她扶下:“这才几日,你身子还虚,多礼做什么?”说罢方笑看那对孪生子,一面小心抱起,一面对身后几人道:“也只有吾家女,方可得如此宁馨儿!”此话赞的周全,几位妇人深有同感,皆上前笑应。虞书倩在一旁心中念及父亲和兄长,不免伤怀,面上却仍挂着和煦笑意,同族中亲人叙话。
半日过去,为首的妇人起身笑道:“璨儿,劳累到你了,待满月礼时我们再来,你好生保养。”说着轻拍了几下虞书倩的手,一众人就此出得门来,园子里早有人婢子接应,施礼道:
“请夫人们到前厅来。”
方出了园子,婢子见琬宁携婢女朝这边来,料想是yù去探望二夫人母子,遂先上前见礼,琬宁本不知三朝这些规矩,忽迎上好些妇人,无一相识,也不知该如何称呼,那婢子已替彼此引见道:
“这位是贺娘子,贺娘子,这些皆是二夫人娘家的贵客。”
琬宁向来怯生,见礼时察觉一众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虽是含蓄打量,却也微微红了脸,待行至虞书倩这里,园中两个婢子因四下里人已散去,遂一面晾晒物什,一面低低闲话:
“方才那夫人说的可是真?等小公子齐衰过了,中丞便要来替他家幺女选大公子为婿?我听闻中丞家的幺女生得清新动人,刚行过及笄礼。”
“都在传周张两家也有此意,不过,”这婢子轻笑一声,“如今谁来都是高嫁,只怕江左几大人家,但凡有适婚女儿的,都在打大公子的主意,如今只等小公子齐衰一过,你且等着看吧,府里的门是要踏破了的。”
“倘要是论亲疏远近,第一自然要属中丞。”
这婢子笑她同伴见识短浅,轻嗤道:“哪里是论亲疏远近的,中丞姓沈,虽是会稽第一大族,可能比得了乌衣巷?顾虞不说了,还有周家的女儿,听说已长到了十六七岁,却没定下人家,正是在等大公子,即便撇开周家不说,中书令家里……”
话未说完,见琬宁不知何时立在那里,便各自闭口不提,笑着过来见礼。
此番话入了耳,琬宁心下恻然,一时怔住,却知此事不过分早晚,不觉就盈了泪,偏过头忍下,待进门看过她母子三人,略坐片刻,不是往橘园,却是回了木叶阁。
因心神恍惚,上阶时踩空,所幸一旁婢子手疾眼快扶住,琬宁心底也是一慌,不由道:“四儿姊姊多亏有你……”言罢同眼前人目光对上,方回过神来,四儿因家中兄弟娶亲,这几日并不在府里。
小婢子乃新进府,因平日不太见她,此刻虽扶稳了,却也吓去半边魂魄,支吾着不知应些什么,只含糊道:“请娘子当心。”
琬宁笑笑,因方才的走动,已出了一层腻汗,小婢子忙侍候她盥洗,又新湃了些瓜果,方送进门来,却听内室chuáng榻上传来一阵□□,小婢子奔进相看,只见琬宁小脸惨白,再看她那罗裙上不知何时竟染了斑斑血迹,小婢子何时见过此般场面,吓得尖叫不止夺门逃去寻人,徒留琬宁一人但觉下腹坠痛渐重,终支撑不得,晕厥过去。
公府内,有关并官省职一事,经议数回,雏案已渐显,成去非深知“省吏”绝非解决问题根本之道,倘裁撤过少,于国朝开支几无影响,倘裁撤过多,又会人缺事废,当下各府衙主官,大都出身士族,具体实务皆需仰赖掾吏僚属,关键仍在“省官”一处,然中枢裁撤却从来也是最难的一处。
成去非正听长史虞景兴言裁撤无兵军校、九府寺属,于并省外,是否可取“帖领”一法时,还未能细究长史所谓“帖领”利弊,见赵器匆匆而入,于耳畔低语几句,心中一沉,便吩咐各属官先议,随赵器出了公府。
“我来时不是好好的么?”成去非一跃上马,也不等赵器细答,扬鞭先行疾驰去了。
家中因有杳娘cao持,未见乱象,医官替琬宁把过脉象也仍留府相候,一行人聚在木叶阁,见成去非大步进来,杳娘协同医官齐齐迎了上去。
“怎么说?”他朝居室望了一眼,不急着进去,先问道。
医官答道:“贺娘子气血虚弱,冲任不固,虽一直静心调养,却未能摄血养胎,方才下人说娘子上阶时不曾留神又闪了腰,遂致损娠半产。”
成去非闻言半晌不语,良久方问:“保不住了是么?”见那医官点头,心下也是一灰,立在原地听医官细细嘱咐一番,方撇下众人往屋里来。
婢子们本围着琬宁侍汤奉药,见他摆手示意,便纷纷退出门去。
琬宁正失神卧于榻上,面色十分难看,待他行至跟前,眸子里方微微聚起些微的光来,只呆呆望着成去非,注视了半日,忽猛得伏沿呕出一滩鲜红的血来,成去非忙抱起她,知她是急痛攻心,拿帕子替她仔细擦拭血渍,琬宁却攥了他手臂,定定瞧着他道:
“妾对不住大公子……”说罢倒向他臂弯中只是默默流泪,她颤得几近痉挛,却始终未泄出半点声音,她那梦陡然化作万千残骸碎片,无从再拼凑复原,至于她为何只能做这缘悭一面的梦,许唯有命运可答。
一室内尽是悲哀的味道。
这一回确是她的错,不是他的。
她记起当日他无谓说出,琬宁,这是你的过错,不是我的。自己为他的潦糙而伤透心,她不知他是否会因自己的过错也同样伤透心,旧事不可咀嚼,来日又不得展望,明年今日,也许他便就要有新妇了,再明年,也许那美丽康健的新妇便要为他诞下子嗣,她合该为他高兴,琬宁似有所悟,心下凄惶,缓缓从他臂弯里抬首,她在他的眼中仍辨不出悲喜,她不愿再细想,便垂下了目光,阻下他攀上来的手,自己拿巾帕将眼泪拭尽方复又抬头,露出浅浅的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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