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这座危楼,到底谁是主人谁是客,看的从来都不是天意。
当胡人使者秉持着足够尊重的礼节缓缓步入城中,在亲卫的引领下,将盖有大单于金橐驼钮章的册封诏书递与成去远时,年轻主帅伫立不动的身躯,犹如一道符篆一样贴合在女墙之上。
使者误以为他抬起的手臂不过是为接下诏书,而将军当下也如此做了,只不过下一刻,成去远忽向腰间刀鞘,拔出当日李牧所赠军刀,遽然刺穿了使者,一刀致命,成去远猛地收回宝刀,扭头冲亲卫断喝一声:“将他挂起来,点火烤熟了犒劳三军将士,今日我等就饮匈奴血,食胡虏ròu!”
那诏书随之被他高高抛向空中,挥剑斩作无数碎片,悠悠坠入城下已勃然大怒的人群之中。
墙头众人本还在一片懵懂之中,此刻渐渐回神,山呼海啸的音làng似是席卷了整座边城,而在这片群qíng汹涌中,统领李佐则趁众人不察,悄然遁走,迎上他的幽州一心腹,那心腹见他神色不安,不禁问道: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李佐回首望了一眼墙上年轻的主帅,冷森森一笑:“成去远这是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他遣出去的那两个信使,这会早不知葬身何处,等着中枢或是并州救援,哼,只怕那边得了消息,这边人都都死绝了!胡人这次布置详密,去岁chūn天早有端倪,这怪不得别人,要怪就怪江左那帮醉生梦死的门阀世家,天子脚下尚搅得乌烟瘴气,哪里还有闲工夫管西凉死活,你不知,并州这几载,听闻靠的全是刘野彘拿先前商贾蒋北溟所留赀财,一面经商,一面守城,以商养战,中枢能给的军饷寥寥,他们自己要苟且,要偏安于江东弹丸之地,”李佐目中不屑愈深,拈须一哂,“我们自然没有为这样的朝廷而送命的道理,要死人,也只能是死他们。”
说着压了压声音道:“让你清点我部人马,办好了吗?”
心腹忙凑近应道:“只等将军下令了!”
“好,回帐中给我备纸笔!”李佐迎着日渐西斜的残阳,嘴角绽出一抹残忍的笑意来,那面庞竟犹如浸血。
第282章
过了大河地界, 时节顿易,此刻却已是暮chūn,严冬野因伤势极重, 几yù因此丧命, 断臂之人,再难能维持平稳, 此刻他真真正正感受到了chūn意,但chūn已走到尽头, 他注定赶不上江南的chūn了。
而此刻, 他终可勉力动身, 遂立即作别一路相助的商旅,再次独行一人,往建康方向赶去。
是以江南huáng梅时节方至, 建康烟雨迷蒙,长gān里油纸伞下,行人一双双好奇之目,皆投注于一独臂潦倒、衣衫褴褛男子之身。他实在是太过肮脏, 也太过颓唐,不过倘有人细心观摩,会发觉一点, 除却衣着,除却容貌,那一双眼睛并不曾真正黯淡过。
长gān里人来人往,好奇的目光中, 并无一人可理解这独臂男子,而于独臂男子而言,烟火可亲,叫卖声可亲,娇儿慈母的轻斥可亲,美丽少女的窃笑可亲,这一切,都似已将他带至人间天堂。
所以当几已看不清原有jīng壮魁梧身形的信使严冬野,在踉跄行至尽头,遥遥望见司马府几个大字时,他浑身一松,忽像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他平生头一次这般肆意痛哭,他并不能再次搂紧他心爱的战马,唯独剩那空dàngdàng的一只袖管,已被雨湿透,紧紧裹贴其身,像一块甩不掉的黏腻破烂,于司马府一众侍卫看来,此般qíng景并不可笑,天地之间,仿佛只充斥着这人透心入肺的悲鸣,宛如负伤已久的困shòu。
“凉州信使严冬野!”他慢慢抹掉泪水,规规矩矩撩衣跪下,正对着司马府大门,深深叩拜下去,“求见大司马!”
侍卫心头一震,彼此目示一番,并未上前勘察他有无名刺,其中一人转身飞奔而去,径直进了成去非所在主屋,回话道:
“大司马,府前来了个叫花子一样的男子,却自称凉州信使,yù求见大司马!”
成去非本正同属官就是否当赦免部分兵户吏家为民而磋商,乍然听得此消息,只觉一阵心悸,子遐上一封家书,还是为贺凤凰九年新年,落款是元日,可送至建康时,也已是阳chūn三月,这之后,他再不曾收到书函,因他仍忙于土断等事务,一时并未留意,因元日信件中去远曾言开chūn凉州亦要屯田兴修水利,且有募兵等一众繁冗事务,倘无要qíng,便不再特意修书。又因西凉历来防秋乃重任,遂整个chūn日,成去非在此事上未能分心细察。
“快,带进来!”成去非面色一下凝重起来,属官们不便再留,遂纷纷起身仍先各回值房。
严冬野被带进时,虽不曾见过成去非,但面前肃肃如松的沉默身影,让他几乎可一眼认定,这便是成大司马了。
在他yù要见礼时,成去非一把托起他,却摸到他那失了一臂的空处,成去非一惊,来人衣衫褴褛,形容不可辨,却似并不在意这已残缺的身体,而是从胸前掏出一封被油纸所包,已变形,而字迹却依然清晰无损的书函来,重重跌跪在大司马面前,仍以最恭谨的姿态呈上:
“凉州信使严冬野奉征西将军命前来送信,”他忽哽咽,叩头大声道,“严冬野有负将军所托,延误了军qíng,请大司马降罪!”
成去非一面接过书函,一面将他搀起,在细细浏览完去远所陈事宜后,看了一眼落款时日,眸子一紧--
无论边塞军qíng如何告急,那都已是近四个月前的事了。
“你来时,李刺史是不是已不在了?”成去非好半日方启口轻问,严冬野须发荒糙一样竖立,他的泪水也便统统灌入这一片杂乱之中:“是,卑职一路被胡人追杀,跌下了山崖,被波斯商人所救,卑职去并州的同伴,生死无讯,凉州城的事qíng,卑职在路上断续听到些传言,”他忽痛苦地抱住了头颅,似不忍叙说,却又不能不说,“有说将军力战而死的,也有说将军被俘降敌的……”严冬野蓦地抬起眼来,目中灼灼,“将军绝不会做出令大祁蒙羞之事,他绝不会投降敌寇!”
成去非闻言只是扶了扶案角,他垂下的面孔像是飘摇于劲风中的残焰,迅速黯淡下去,良久良久,方静静道:“征西将军当为国而死,倘是作了俘虏,我成家也断不会再认他。”
严冬野心底蓦地一痛,再度匍匐跪倒泣道:“卑职恳请大司马发兵!将军如今生死不明,凉州城不知是安是危,卑职恳请大司马发兵营救边塞守城的将士们!”
建康五月的时令,本已具七分盛夏的意味,成去非心底却满是yīn冥酷寒之意,他并未回应眼前热切祈求的信使,而是看着信使那残缺的一处,慢慢扶起眼前人,敛容正色道:“我先来为信使沐浴更衣。”
凉州的这份军报,在引得东堂又自作几派,或言放弃或言救援之际,大司马以都督中外诸军事之名发往并州的敕书,已马不停蹄奔波在路上。
而成大司马此刻或为私或为公,皆需再度领兵出征西北,是为善后也罢,是为迎柩也罢,凉州不为中枢所知的局面到底已至何等田地,国朝将才凋零,也唯大司马可再入虎láng之地,至于能否再建三载前并州功业,时人并不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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