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本纪_蔡某人【完结】(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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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有何良策?”天子声线几已走样,他的双目从未如此刻般明亮,那一双眼眸中所燃之火,也已不再是怒火。

  中书舍人唇角微掀,他知道自己的计谋将在建康城中掀起什么样的惊涛骇làng,是的,他一介微寒,正是他这样的一介微寒,也终有能同那些所谓高门一较长短之时,不是吗?更何况,对方是权倾天下的大司马,是乌衣巷四姓的大司马,乌衣巷,乌衣巷,四姓又如何呢?中书舍人眼前似泼了满面的鲜血,整个乌衣巷都已在化作这殷殷赤红,他如此作想,那唇角的笑意更盛:

  “恐怕要先委屈今上了,”他的语气越发笃定,“今上可佯装应下,不过要有条件,命马贼先撤出建康城……”他附在天子耳畔的声音,越来越低,天子的一颗心几yù跃出胸腔,而中书舍人忽离开天子身畔,匍匐跪倒:

  “国朝百年疲敝,皆由门阀秉政而起,今日马休之乱,亦盖因此发端,今上此举固然乃入虎xué得虎子之险棋,却是隐忍近十载最好的时机,臣恳请今上三思,是等成氏化家为国,还是一举诛灭乱臣贼子,澄清宇内,皆在今上一念之间!臣侍奉今上几载,所幸者无非职事便利,位近大星比耀,今日聊献一计,或可堪一用,臣无所愿,他日得见天下太平,得见君父丰功伟业,则生平足矣!”

  字字几如泣血,中书舍人抬起盈盈泪眼,灯火烂漫,映着天子那张清秀红透的面孔,君臣有半日的沉寂,直到天子搀扶起中书舍人,低声咬牙道:“朕愿倾心依赖,朕也当一搏,只是建康城中又何止四姓,如任由马贼杀之,出镇者倘是知建康事,届时定会纷纷涌至京畿,朕同样危矣!”

  “这恰是今上回函要书写清楚的一事!”中书舍人转身移步至案头,挽起衣袖,始为天子研墨,“马休之流,也定是备了上下两策,去岁的上表正是佐证,今上尽qíng用之即可。他直奔乌衣巷,说明最恨者不过乌衣巷,乌衣巷乃天下门第之最,此举并不难理解,这一回马贼烧杀抢夺怕已十分尽兴,今上此刻当下诏将四姓外百官召至宫内,由禁军守护,百官既已是惊弓之鸟,当对天子感激不尽,今上此举正是日后自保之策,眼下今上同马贼所担忧者,实则为一人,正是成大司马!将百官召入宫中,便是切断了同宫外所有关联,成大司马亦无援矣!到时今上同百官无虞,而马贼倘真除掉了成大司马,随后即至的府兵也好,并州军也好,谁能绕得了他?”

  天子闻言眼中灯火直跳,晃得他心颤,良久,那只反剪的双手终紧握成拳,难以察觉地笑了一下:“那么,谁人来作引呢?”

  “臣曾跟今上提过,臣有一在公府做事的旧相识,由他来,最合适不过了。”中书舍人终道尽最后一环,灯花也要落了。

  风雪乌衣巷(8)

  西凉古道。

  接到天子急诏的成大司马,已于先得的公府信件中猜出隐然内qíng,然而于边塞苦战中的成大司马在惊诧、愤慨、无奈过后,依然只能选择遵旨速回江南,这已远非三载前徐州时局可比,因逆贼已兵临建康,而建康,是他的家园,是并州将士的家园,亦是凉州将士的家园,那些被父亲、被周将军、被二弟所带来的无数子弟,他们真正的故乡,只有一个,那便是建康。他们已不能回故乡,而故乡的亲人却仍在人间,是以成大司马一骑jīng锐要驶出凉州之际,马蹄声动中,前来送行静默的将士们忽爆出齐齐的一声:“恭送大司马!”刘野彘随即出列上前,撩甲单膝跪地,仰面道:“凉州的事qíng,请大司马放心,属下随后就南下助大司马讨贼,还请大司马务必保重自己!”

  成去非略略点头,他执鞭的手粗糙如斯,面上亦染风霜如斯,他再一次环顾四方时,眼角终渐渐湿润起来,塞北同江南,江南同塞北,他奔波于两端,疲惫于两端,然而,他仍愿以此生最大的努力来得以见放牛归马的那一日,这不是任何人的江山如画,却又是任何人的江山如画。

  就在他扬鞭yù落,再度将自己同身后那些无数敬重仰慕的目光分别之际,一骑已踏着霜糙踏着朔风渐驰渐近,成去非在第一眼中便认出这身影,于是双眸倏地红透。

  他看见来人勒马,他看见他面上同等风霜之色,而来人在深深凝望着他时,眼角已有了细细的纹路:

  “成伯渊,我是来同你一起回家的。”

  他闻言不语,只是在同来人久久相视过后,依旧略略点头:“好。”

  浩浩长风中皆要至而立之年的两人在阔别几载后,终再一次并肩而行,他们也终再一次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属于他们,又不再属于他们的--

  江左乌衣巷。

  成大司马发给京口秦滔的敕令,于他赶至建康的前一日方抵达至秦滔手中,而在此之前,龙骧将军未曾得中枢的半分旨意,是以秦将军在bào跳如雷之后,即刻集结兵力,直下建康。

  建康正在落雪,建康竟已落了雪。

  当成去非立马城外之际,天色昏暗地似随时可入永夜。

  建康实在太过安静,千瓯万阙,楼台人家,浸在无声落雪之中,浸在晦暗天空之下,让他有了一刹的错觉:

  建康比之边城,还要荒芜。

  他在静静听完手下打探得来的零星消息时,尖刀便在心头淬火,身边人的声音变得极远:

  “城中巷陌间全是未清理完的尸首,叛贼虽已被暂时击退出城而逃,却不知退守在何处,禁军守住了皇宫,可里面到底什么qíng形尚不可得,大司马,要不要入城?大司马?”

  “秦滔到了何处?”他静静启口,副将忙道:“秦将军一个时辰后便可至石头城!”

  “静斋,”他也仍只是静静地看着虞归尘,“你我先回家看一看罢。”

  那探兵忍不住道:“大司马,乌衣巷已被烧光了,人都……”说着忽被那副将用严厉目光止住,探兵察觉出自己的失言,便垂首不语,神色中有

  雪光里,街衢巷陌残余的血腥之气似被凝固,偶见灯火的房舍稀奇可贵,更多的则是默立的坟龛,整个建康城犹如一座巨大的墓场。

  一阵风过,雪花将成去非眼前的建康登时分割得七零八碎。

  他们的马蹄不断碰到柔软的物什,而无一人作声。

  倘繁华真的恍如一梦,这世间也真的有因有果,那么此刻,一夜化作枯骨满街的孽障,到底有无报应轮回?

  百年乌衣巷,乌衣巷百年,凋敝房内横斜的蛛网尚如此沉着,杂糙枯树也尚如此坚忍,而乌衣巷呈给他们最后的一张面孔却不过一片废墟,那大火焚烧过的残留,不是几具乌黑尸骨,而是一双双望向他们的挣扎绝望泪眼,成去非在经历了一阵巨大的目眩之后,终软下双膝,怔怔跪于这片废墟之中,他的眼角,也终涌落出此生最为痛楚的两行泪水,而于这泪水中,有微明在他指间错开一瞬,煦然波动,他这方发觉压在他身下的,是一具尸骨,是一具维持双臂仍抱于胸前姿态的尸骨,而这点微明,借着雪光背后的月色,他终辨出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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