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本纪_蔡某人【完结】(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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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下整洁,却简陋异常,刚进园子时,成去非已看清他居所环境,周围尽是破烂不堪的烂墙残垣,士人的乡野之趣,须是山水优美的田园山庄,绝不是这真正的贫苦之地。

  “大公子同我相向而坐,铜钱虽一,卦以反对,爻即皆变,左右不过yīn阳之道,用这几枚小小铜钱,足矣,何须蓍糙?”王朗说着,眼中忽泄一丝当年神采,看上去,jīng神竟也跟着有了转机。

  “世间的事大抵莫过如此,时势一也,甲以益,乙招损;处境一也,甲之宏济,乙之穷途,”他抬眸目不转瞬地望着成去非,“钟山一事,朗有所耳闻,大公子抱朴藏拙之道,怕是要变渐显峥嵘,今日巧合,大公子的雷卦……”

  正说着,突然间一道闪电入室,照的一屋子雪亮,紧接着就是隆隆几声惊雷,两人四目相接的一刹,仿佛自有通灵之感,就是向来不惧鬼神谵妄的成去非,见这天说变就变,冒然蹦出几声盛夏才有的巨雷,一时也生出几分恻然。

  “雷霆之威,以至于此。”

  王朗不禁肃容道,这话明显是冲着成去非说的。

  “您几年前的策论,朗便潜心拜读过,这两年重新拿出来,更觉辞华而气古,事备而意高,令人爱不释手。”王朗轻轻笑道,“钟山事了,正是您有为之时,然而,”他再次变得严肃起来:

  “祸福相倚,成败相寻,就好比yīn阳之象,yīn中有阳,阳中藏yīn,我了解您虽通百家,却不喜清谈,您太过沉默,只因您厌恶夸夸其谈,华而不实,其实这哪里是老庄的本意呢?”

  “公明,我并不是不喜清谈,而是嫌恶只枉顾清谈。你在玄学上的造诣,早不落前人窠臼,圣人无qíng乃老生常谈,你却能独辟蹊径,言圣人有qíng,就是阿灰,也逊你几分。”

  此话一出,王朗心下又添诸多心酸的欣喜,他知道成去非定是看过了他的文章。

  “常人有qíng,不过喜怒哀乐,并无差别,圣人一样有qíng,但心灵颖悟,能体验‘无’的境界,而不滞于物,不受qíng的羁绊罢了,朗只为表明,人,可为圣,在朗的心中,大公子正是这样的人。”

  倘前面还属学术争鸣,这一句,到底是惊世骇俗,成去非低首笑了:“公明此言,是拿圣人迫我。”

  王朗眉间紧蹙,面上浮起一抹痛苦:“大公子要走的路,堪比圣人之道,倘不能越过常人之喜怒哀乐,又怎能坚守到底?”

  此言触及成去非心志,便默不作声,他自知王朗专心治学而不忘于世,是天分极高的人,用不着虚与委蛇反驳。

  “方才说到老庄,朗近日忽又有一得,大公子当年策论中,yù除官场繁文缛节,改奢侈服制,无一不是为政事简业修,民物获宁。这岂不正是暗合老子所言‘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他们既喜老庄,大公子何不就从老庄入手?您不该回避那些清谈的宴会。”

  听到这,成去非才明白王朗的苦心,缘何说《易》开局,又引老庄,无一不是在为自己打算,一时心cháo涌动,竟无以言表。

  这世上,这穷街陋巷里,还蛰伏着一个拖着孱弱病体的年轻人,为他着想,为社稷忧心,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王朗为何要在此刻拼了命也要见到自己,有些话,此时不说,怕日后再无机会了。

  王朗如今是骨瘦如柴,讲了这半日的话,元气几尽,身子底下只觉硌得生疼,想要挪动一番,不想碰掉原置于枕边的一卷《左传》,就此散落于地。

  “我来,”成去非止住他,俯身捡了起来,王朗垂眸看了一眼,正摊在左传襄公二十九年那一处,目光死死盯住不放,暗自感慨,今日之事,当真自都是天命,不是他的,而是眼前人的。

  “侨札之好,世人艳羡,就好似您同虞家公子。”王朗颤颤把书接过来,缓缓摩挲着。

  “有些话,明知不当讲,却不得不说。”

  成去非见他目中开始飘忽,知他心神渐绝,很想劝住,却又自知眼下是绝对劝不住的,起身上前相扶,让他换了个姿势,多少舒适些。

  “吴札郑侨这两人志向迥异,却仍能一见如故,到底是因无利之冲突,朗无意挑拨,只想提醒您,大将军事了,便注定时势变也,虞家公子终究姓虞,你可想过,也许有朝一日……”话没说完,王朗再次剧烈咳了起来。

  浑身犹如电击,成去非刹那间想的不是别的,正是大将军当日来府上吊唁父亲时自语的一句——

  奈何亲朋与故旧,半作沦亡半为敌。

  这一句忽如破风而来的利箭,狠狠钉在胸口之上。

  世间最难看的是什么?是真相,而有些事,不到生死关头,又怎得见真面目?

  父亲的话也随之而来:你这是要做孤家寡人呐!

  回忆bī仄而至,成去非坐到王朗身侧,稳稳扶住其肩,一只手轻抚其背,而王朗却再也无力支撑,就此靠在他肩头,嘴里仍断续说着:

  “当日我曾拿自己所写《刍荛论》去拜访吏部尚书丁渐,不想,不想,他拿圣人的话奚落我,云‘或如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众人皆传为笑柄,不知怎的,这事,被家母所知,再不肯我出门,可我,到底是,是不甘心,太傅会葬当日,我曾远远跟了半路,落了一场泪,也算,也算不负当日太傅的恩qíng……”

  言罢,一行热泪无声滑落,王朗缓缓阖了眼,不再提及自己曾去成府拜访之事,亦不过被家丁委婉回拒了,他不怪成家人,彼时正处钟山一事未有定局际,待尘埃落定,他则彻底出不了门了,一切皆是命?

  成去非听身畔呼吸声渐沉,正想抚慰,却听王朗那微弱的声音又起。

  “世人言‘帝王将相今何在,化作荒冢糙没了’,好似这人世不过大梦一场,一切功业都是虚妄,其实不然,一切自在人心,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大公子,您务必要保重自己,朗只恨此生非我有,不能与您同行,唯剩案上那两卷书愿能相助……”

  末了这一句,自含数不尽的无奈凄苦,成去非心头热流滚滚,不禁望了望不远处书案上的那些东西,眼角渐渐湿润。

  “此心安处是吾乡,倘生死皆为异乡……敢问,敢问吾何处为家?”王朗问完句再难以为继,终是咳得昏天烟地。牵扯着头疼,心口也疼,好像有什麽在自己身体里先死了一样。他倦得几乎动弹不得,脑子里翻来覆去只剩下一个念头。

  真的要死了。

  当王朗的身子不可抑制地再次歪在自己肩侧,且缓缓滑落下去时,成去非心头一紧,伸手把他揽住,声音暗哑:

  “公明,置心处可为家。”

  他拥着王朗坐了好半晌,才轻轻把他置于榻边,扯过一chuáng浆洗得发硬的被子替他盖上,被角已有磨损,却依旧gāngān净净。

  待收拾好那一沓书卷,成去非最后一次看了看榻上人,走了出来。外头正落着雨,王朗的母亲刘氏,拿着伞似乎早已在等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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