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碧薇沉默地转身离去,在茫茫雪原上驾车疾驰。她掀开帘子,望着车里横放着的桫椤木棺,青衫剑客平躺在那里,清俊落寞的容颜一如往昔,仿佛只是暂时沉睡过去。生前有过多少指点江山的凌厉,有过多少叱咤风云的飞扬,而今不过归于沉寂。
万物的归宿是huáng土。
棺木旁斜倚着一杆长剑,冷光幽幽,却隐隐有着寂寥萧索之意,那是他生前时刻不离身的青锋剑。
剑在,人亡;物是,人非。
舒碧薇沉默中从袖间解下自己的佩刀,摆在了青锋剑的旁边,朝露刀上蓝光粲然一闪,转瞬破灭,宛然如梦。既然我们生前不能长相厮守,便让这一刀一剑,在你死后,再续这一世未了因缘。
她知道,他生xing冷漠淡泊,不愿理会尘俗,虽有绝世武功,心中却无利刃,这样的人,只该做寄qíng山水、放làng形骸的隐士,而不是心机深沉、纵横天下的沙华楼主。
《靖史。江湖纪》中曾记载:“苏子名云栖,少有惊世之才,年方弱冠,入主沙华楼。定南诏,灭天伐,诛江南雷氏,一统武林,是为三百年间第一人。
太祖二十三年秋,苏子铁腕平叛;次年,苏子携楼中子弟助守荆州,打退来敌,太祖闻讯召见,苏子断然拒绝;同年,苏子、靖朝镇国将军叶景初共赴湘西,叛军伺机占领洛阳;太祖二十五年九月,靖军与叛党决战洛阳,苏子斩杀叛军首领,亦因重伤不治逝世,举国哀悼,新皇登基,设苏子画像于紫銮殿,以供日日上朝瞻仰。
或许,许多年过去了,街头巷尾的说书人还在讲述那一段传奇,传奇里有青衫飞扬的剑客,有铁甲长弓的将军,有蓝裙倾城的美人,有绯衣弯刀的女侠……
那些人物,都是无比熟悉的,可没有谁会知道,这样生动的传奇故事中,曾有多少挣扎,多少爱恨,多少感动?
正文 第66章 山河永寂其一
长安,青冥山。
明月当空,月华如练,清冷的山风chuī来,宛若此刻耳畔氤氲蔓延的无数祝颂梵唱声。山上,青青碧糙,起伏如波làng奔涌;山下,所有素衣白冠的人都停住了脚步,跪地相送。衣冠如雪树林立,歌声缥缈虚无,召唤着远赴彼岸的灵魂。
江湖中人闻讯从五湖四海赶来,送他们心中的英雄最后一程。不止是沙华楼弟子,不时听闻被压抑着的低低的哭声,人们目送着那一台白石的灵柩,青色的剑和碧色的箫jiāo错着摆放在灵前,将由沙华楼四位护法抬着,沿着陡峭的山路抬上青冥山。
都是看破云起云落、世事变幻的人,既然失去了可效忠的对象,不妨就隐居在青冥山上,结庐守墓,了此余生。望着一方石台渐渐湮没在huáng沙之中——湮灭了武林中众口相传的一段传奇,刹那间,朝露只觉得心中一空,悲凉如死。
耳畔忽然有琴声悠悠扬扬地响起,如清泉漱石,晓风朝露,清越婉转,哀而不伤。她侧脸望去望去,白衣剑客斜倚着树,低首垂眉,素手如雪,轻轻拨动横放在膝上的古琴,月色如水,静影沉璧,人影斑驳,如梦如幻。
月光斜斜照在他身旁的女子脸上,明月映照着她,她映照着明月。她的容颜如箫声一般淡远寂寞,仿佛旷野烟树,空谷幽兰。女子身上有淡淡的幽香随风飘来,其香宛若雪山冷月,渺远而疏离。她静静地立在那里,苍白的面容上有某种超脱尘世的光辉,一身绯衣在月光下恍如一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然而,百年之后,她又能归往何方?
她茕茕孑立在天地间,唯有满心的孤寂和微薄的记忆伴随着她了此余生。在前些日子中,那场轰轰烈烈的痛哭已耗尽了她所有的qíng感,现在便是千钧巨石下落,也激不起心中的一点涟漪。
原来,极度悲痛和极度死寂,有时只是一线之隔。
她将自我放逐,流làng天涯,一如当年失手杀死挚爱的江渊阁主。
等到她泪流满面,回过神来时,夕雪已默然牵起她的手,望着那一方埋葬了传奇的土地,长风浩dàng,猎猎作响,每个人的长发在风中飘舞,神色却因为包含太多复杂的qíng感而显得平淡。
朝露夕雪,刹那芳华,终难长久;
幽糙晚晴,人间绝色,只争朝夕。
有什么东西在月色里轰然碎裂,他们透过山巅的茫茫云雾向下看去,长安城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遥远的仿佛那些在过去寸寸破碎的幻梦。
一个动dàng不安的时代终于过去。
靖朝太祖独子叶天然在沙华楼前任楼主的帮助下,历时三年,终平赵无尘叛乱,史称“南离之乱”,他接受大将许真诚的建议,只诛首恶,余部从宽处理。朝臣感念其恩德,各司其职,勤勉政事,饱受战火荼毒的人们渐渐从战争的创伤中恢复,国家发展逐步走上正轨。
十二月十五,叶天然即位,是为青陵皇帝,追封已逝的柳妃为昭溯皇后,择日下葬北邙山。青陵皇帝即位伊始,接受宰相奏章,迁都洛阳城,兴建含柳宫以供栖居。宫殿选材甚是奇特,没有选用常用的建筑材料,如琉璃瓦、汉白玉、沉香木,而是用挺拔苍翠的根根翠竹搭成,缀以条条弱柳,仿佛世外仙居。
九重宫阙,烟花如雪,皇城外无数人欢欣地追逐着天上的烟火,笑语盈盈,欢声雷动,一年一度的元宵节到了,城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鎏金、镶银、包玉,朱雀展翅yù飞,莲花迎风盛放,也有硕大的金币模样。街头摆着蓝田暖玉雕成的花,仿佛在一夜之间盛开,为京都里的人们带来chūn天的气息。
站在高高的宫殿上向下看,玉雕真像一颗颗散落在大地上的珍珠。青陵皇帝伸出苍白清瘦的手指,接住一片从空中飘然落下、已经冷却的烟花。他静静地望着洛阳城的十里长街,那里有少年意气飞扬打马而过,有少女蓦然回首浅笑一抹,天真无邪的孩童追逐着慢慢升天、然后轰然炸开的烟花,银铃般的笑声穿透厚重的时光的帷幕,如此清晰地敲打在心上。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记忆已经很淡泊,那时候,在荆州城里逍遥嬉戏的他,是否也曾有过这样银铃般的笑声?
唇畔泛起苍白疲惫的的笑意,过往的事,不提也罢。
叶天然从长长的绣袍下抽出两张纸条,这是当年在荆州城饮酒时,雪鸿的传书。两张纸上,写了他和云栖两个人的命运,他慢慢抽出自己的那张,那上面用小楷工工整整地写了四个字:“山河永寂”。
十年烽烟滚滚、金戈铁马,十年浮华过眼、锦绣成灰,十年失却至爱、痛失挚友,十年涉足红尘、浊世滔滔,到头来,不过换得一句“山河永寂”。
叶天然讽刺地笑笑,望着jīng致的鸾镜里年轻而苍白的容颜,恍惚间,觉得那熟悉的眉宇中刻着说不出的陌生,凤钗、帝冠、huáng袍、玉带,奢华的衣冠下,那具消瘦修长的身躯仿佛不是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感觉到分外的怪异。
——那华贵的表象下,该掩藏着另一个灵魂吧?和昔日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钱塘公子毕竟是不同了,和昔日决战千里、运筹帷幄的铁血将军毕竟不同了,和昔日吟风弄月、激扬文字的翩翩书生毕竟不同了。可是,他现在又是什么?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如行尸走ròu一般存在,整日cao弄权术、翻云覆雨、掌控江山的青陵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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