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澄愣了一下,心头一动,跟上他的脚步。
礼台之上,年轻的天子一身玄色龙袍随风而起猎猎作响。在他身后,白衣女子迎风而立,白衣翩翩如雪,覆面白纱抖动着贴在脸上,勾勒出淡淡的轮廓,隐现之间让人捉摸不透。台下来行礼的官员心中都暗暗嘀咕:这女子一身素衣,没戴任何佩饰不知品级,却能同皇上一起登上礼台,在大庭广众,所有人面前参加苏寒玉的葬礼。
“朕今天很悲伤。”台上,凤池拈香敬过,朗声开口,“子澈是朕的好兄弟,亲如手足,睿智多谋,在朝中也是股肱之臣,中流砥柱,他的存在,让一gān贪官污吏无所遁形,也让朕高枕无忧。他数次救朕于危难之间,保全了朕的国家和子民,他是我青凤之福。如今他悄然逝去,是我青凤的一大损失,也给朕造成了巨创。”
台下的官员一致跪地,异口同声:“陛下节哀!”凤池点了点头,接着道:“这几日以来,朕收到了不少奏章,提议尽快擢选左相统领文臣政务。朕思虑良久,却是寻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直到方才,朕才恍然大悟,这满朝文武之中,已不可能有一个人能取代苏寒玉的地位。是故朕决定,暂时保留左相职务,礼、吏、户三部自今日起直隶于朕,直到有合适的人选之前,朕要亲自处理三部事宜,体验子澈曾经的辛劳,以慰其在天之灵!”一番话有qíng有理,不可谓不感人。台下官员背上都是一阵发麻,这主子,好手段!
青澄站在礼台之上,耳边回dàng着凤池醇厚的声音,心中冷笑,果然是个处处谋算的人,怕是早存了收敛之心,只苦于没有机会罢了。如今竹心苑的一场大火,倒是成全了他的野心。如今之势,便是有人反对,怕也是不敢说出来了。好算计!
她暗叹此人心机,还好生在皇家,若非如此,这世间,又不知要有什么样的灾难。原来有的人,生来就是qiáng者。
哀乐乍起,灵柩被缓缓抬起,往墓室移动。青澄随凤池走下礼台,在墓室外守候。金丝楠木的巨棺外雕镂着古老的符咒与文字,标榜死者生前的功绩,青澄好几次想要冲过去开棺再看看他,都被拦住了。凤池站在她身边,宽大的袍袖下,大掌握住她的手肘,她动不了分毫。
棺木入墓,上钉,敲击声撞在墓室墙上,回音阵阵,直钻入心。青澄只觉心上仿佛扎着一根钻头不断深凿,一点一点磨着她的理智,蚕食着她最后的忍耐。
“我知道你很难过,但现在你只能站在这里看着,不能有任何行动。哭丧是他夫人的事,不适合你来做。若实在忍不住想哭,就咬紧牙关,掐我便是。”凤池在她耳边低道,她还没反应过来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惊得忘了挣扎,肩膀被那人紧紧拥住,温暖的气息逐渐萦绕,让她想起了那个已天人永隔的爱人,心中酸楚弥漫。她咬紧牙关,视线落在立于墓室门口的冷静翡身上。她一身素服,髻上簪着白花,眼睛早就肿成核桃一般,她的脸蛋本就jīng致骄小,如今更是瘦小憔悴。青澄看在眼里都有点心疼,不过更多的是对她的羡慕嫉妒——能光明正大地哭悼爱人,以妻子的身份为其守丧,就算哭到形容无状也不会有人惊异或揣测,这样光明正大的身份和行为,是她一直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等会儿墓门合上就再不会开启了,要不要我陪你进去送送他?”凤池见她沉默着不说任何话,连抽泣都没有地静静站着,心中一支,提出了这个并不合礼的建议。
“不用了。”青澄沙哑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悲伤,“你说得对,哭丧是他夫人该做的事,我能站在这里送他最后一程,已经很知足了。况且他身经大火,怕是烧得早已残缺不全看了也只不过徒添伤感罢了。”她的语调平和缓慢,像一首柔和的婉约词,但其中意义却是冰冷的。凤池此时突然觉得,女子若如青澄这般清醒理智,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那我们再等一会儿,我带你回宫。”凤池的语气不由温柔起来,甚至带着讨好。
青澄不置可否,脸上仍没有什么表qíng。
葬礼结束,由工人斩断墓室的锁链,千斤重的石门轰然落下,隔绝内外,青澄看着石门落下时腾起的尘烟,没有任何表qíng。
子澈,今生无缘,若有来世,我必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回宫的路上青澄安静极了,似乎没有生命的木偶,除了随着马车颠簸而晃了晃之外没有任何动作。凤池在礼台上的那番话似乎也耗尽了他的jīng力,此时的他看起来格外疲倦,正半阖着凤目靠在椅背上养神。夜明珠照亮的车厢里静谧无声,却让侍书觉得暗cháo涌动。
“陛下许久未进院子了,不想来看看院里的梅花开得如何了么?”站在落梅轩门口,青澄突然转身对凤池道,“如今虽已是五月,但院里的梅树经我调养侍候,可仍是花开不败的。”
凤池无法拒绝她的请求,点了点头,客气得不似平常:“那就打扰了!”
落梅轩的梅花开得很盛,满院都被白雪一样的梅花覆盖,暖风阵阵,送来一段段孤傲的冷香,明明该是不合时宜的,可在此处却是出奇的合契。凤池看着这难得一见的奇景不由在心底赞叹,这落梅轩,原本不过是个荒凉无人的所在,自从青澄入住之后,这里倒变得不一般了,奇景秀丽,人美如花,让人流连忘返。
“陛下可还满意?这落梅轩,青澄也是花了些功夫打理的。”青澄突然开口,她抬脚走进梅林,林间土壤微湿,青澄素色的软靴一步一步地踏在柔软的土地上,鞋边沾了泥泞,她浑然未觉,“陛下也许不知,子澈生平最爱便是梅花,那时在连城,他一有时间都会摩上一两幅梅花图。可惜江南地暖,梅树长得并不如北方喜人,他那两个徒儿一个不懂,一个太小,虽知他这喜好,却也种不了这些。我去的时候也不知道,只是常常看他坐在书房里画梅花,有时画几枝,有时画满满一幅的梅花图。有一次我去寻他,碰巧他在画梅,拉着我题词,我对这些本就不jīng通,就给他题了首旁人的旧词。”
凤池未及开口接话,她已经吟起那阙旧词来。
“驿路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huáng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chūn,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惟有香如故……”凤池知道这首词,当年大家都认为青芷已死之后,那幅题了词的梅花图就一直挂在苏寒玉的书房不曾摘下。他看到这首词时也是惊叹的,怎样的才qíng心思,才能有词如此?
“没想到这词竟是出自你的手笔。”凤池赞道。
青澄摇头:“并非是我写的,不过是个你们不认得的文人所作,我剽窃了来,就都当是我的了。”她抬手攀住一枝开得很漂亮的梅花,枝头上缀满了花朵,有的盛放,有的含苞,各有各的美好。纤素的手指拨弄着花瓣,惹得花朵娇羞地轻颤。
“其实,我一直不喜欢你给这院子取的名字,落梅,不就是说这梅花凋落么?我种的梅花,哪朵有凋零的样子?所以我觉得,这名字是不合适的。”青澄的目光胶着在那枝梅花上,雪瓣娇弱无骨,在醺风中柔柔轻颤,引得爱花人想要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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