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胥听得凝神,四下倒抽凉气的声音不绝如缕,这个镇定从容的太子妃,她让他们相信,她真是能穿过千军万马也能慨然飘然而弹琴挽弦一个女中豪杰。当然又有人听说,传闻盛家二公子排兵时,时常让太子妃隔着幕篱坐在高台上,以琵琶声配合击鼓来发号指令。
这大梁长安子弟,在繁华富盛的安逸窝里躺久了,躺得骨头软了,皮也松了,让习武成了一种卑贱的不足挂齿的爱好,他们没听过这样的琵琶曲。
但此时听了,比之一个妇人,他们此时尤觉得不如,何况是边关杀敌立功的将军战士。一时之间,有不少人露出了羞愧惭颜。
任胥将橘子挤出了汁,一边揉着皮一边叹道:“这群人怎么就会以为,暮暮是在叫他们害怕呢?”
渐渐地,晋安帝的眼色微妙地变了。
盛迟暮坐在正中央,垂眸弹琴,眉眼沉静如画,但身后上百名贵介王孙只能看到她一袭飘逸的海棠花般的华裳,似澄空夕晖偶然坠入眼底,可遇不可求,风姿佳绰,既姽婳于幽静,又婆娑乎人间。
盛迟暮转轴拨弦,一阵快弹之后,到了后来琵琶曲已不再是十面埋伏绝杀式的激烈惨壮,而是缓慢的犹如敦促告诫之音。
她这一番改动,晋安帝更加明白了盛迟暮的用意,眼色一深,抿住了嘴唇不说话。
琵琶曲戛然而止,正如痴如醉的众人耳中,传来一阵马蹄飒沓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不由扫了诸人兴致,他们不悦地朝那声音看去,任长乐和任长宜也一同朝那声音看去,只见一匹玄黑的骏马飞越而来。
马背上御风的青年,正是今日晋安帝叫人寻了几趟的萧战。
几乎是他一出现,任长乐便再也没有移开眼,她仰慕的人,她从未见过他马背上的风姿,只听说过他转战千里数日不眠的事迹,心驰神往已久,一时间竟看得痴了一般。
盛迟暮朝晋安帝和皇后起身行礼,便还了琵琶退去。
此时马蹄声更重,萧战身后又跟上来十几人紧追不舍,个个鞍鞯上挂着黑色的包袱带,看来是满载而归。
晋安帝瞧见当先的萧战,瞳仁之中复杂之色更重,他不由朝马皇后低声道:“萧战这人是平南王的儿子,他们练兵确实是有一套,朕看今日迟暮也有心叫朕放任长安子弟习武,学那万人敌的功夫。”
马皇后看了眼自己儿子,他对萧战不屑一顾,自己怎么看不出来,不悦道:“你有本事让胥儿带这个头,看那长安的败家子儿敢不效仿。”
“这倒也是。”
重文轻武那是几代先皇遗留下来的积习,晋安帝这一代,国富民强,他本无心整治,但到了这日,平南府要防备,定远侯不知是拉拢还是防备,羯族人猖獗,不论哪一个,都需要年轻力壮、勇武超群的将军,他缺的就是将军。
若真到了紧要关头,朝廷无将可用便晚了。
盛迟暮回到任胥身边,像是在静静等候发落一样,方才还艺高胆大,将《十面埋伏》弹得惊心动魄的太子妃,眼下温温婉婉的又如同朵碧水幽昙似的,默默抵着螓首,候着太子殿下发话。
这真是给足了这位太子爷的面子。
娶妻能如此,那帮人不由暗自妒忌:太子好命,真会投胎,就因为这个身份,他拥有的可太多了,连如此美人都是他囊中之物手到擒来。
任胥握住盛迟暮柔若无骨的小手,她的手心很凉,任胥塞给她一个小手炉,看着那手心那细细的纹理,秀气白皙,连掌纹都那么好看,任胥叹了口气道:“以后,只能弹给我一个人听。”
今日之后他多了多少个情敌,那只有天晓得。
盛迟暮柔婉颔首,“知道了,殿下。”
“还有什么琴棋书画,都不许在别人面前卖弄。”任胥压低了声音凑得近,像在咬她耳朵。
任长宜又是笑,又是羡慕,什么时候有人能像皇兄对皇嫂那样对她就好了。
盛迟暮却冤,不是她要卖弄啊,是皇后娘娘让她弹琵琶助兴的。只是很久没到二哥军中观战了,她怪手生的,还以为皇上和太子都生气了。
哪知道任胥训完之后,又真的咬了她的耳朵,“爱妃的告诫,为夫记住了。”
盛迟暮被他握着的手,轻轻一动。
原来,他还真的听得懂她曲中之意。
那一瞬间,她竟荒谬地生出了一种感激的心绪。也许是对这段婚姻从一开始便从不曾抱过任何希望,当在西峻山遇到那群刺客时,得知是他派的人,她对长安这段行程也彻底灰心了。但是峰回路转,嫁给他,与他相处,从来不会让她觉得丝毫委屈。比起疼爱她却不得不分心给战事的父兄,她算是第一回真正被一个男人用心疼着宠着,她也觉得,怕是没有哪个女人舍得拒绝这样百依百顺的太子殿下。
盛迟暮忽然心神荡漾,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腕。
温柔的、腼腆的、羞赧的、无措的……这样的盛迟暮,任胥暗中偷笑起来,其实不止今日,他早就感觉到,她开始接纳自己了。
真好啊。
暮暮,这辈子最幸福的事,便是我们相识时,我未娶,你未嫁,那十斛明珠我不曾送出,而你知我心意。
我不后悔用一世的灰飞烟灭换来今生即便不能长久的相守,因为我真的不贪心。
第21章
萧战下马,将玄色包袱里的猎物交给人打点,他手里握着一根马鞭,遥遥望见竹篱笆如一堵墙将她阻隔在内,任胥与他耳语谈笑,他们鹣鲽情深那模样……
不知不觉间,萧战握紧了马鞭。
身后有人端着公鸭嗓笑报:“还是萧将军猎得的猎物最多!”
满朝皆惊叹,萧战却哼了一声,冷淡地穿过一群人朝里走去。
路途他已分了不少给那日那位罗姓青年,又被两个稚子戏耍在前,误了时辰,如非不然,今日这点成绩在平南府要被他的先锋官笑掉大牙。
萧战穿过竹篱前去,玄青的劲装裹着那紧实的肌肉,看起来挺拔有力,容色又俊美冷厉,任长乐心跳突突地,脸热地看着他一路过来。
跟着萧战一道来的人拎着红狐和几只雪兔呈上来,他行了礼,晋安帝抚掌道:“好个少年英雄,既然是萧战夺魁,那依照规矩,朕这只金翠翎羽箭赠你。”
身后的人将早就捧在掌心的一只羽箭呈了上来,萧战揭开红幔,一只金色灿然的箭镞正安逸躺在红木托盘上,用一根细红绸子绑了,依照惯例,秋猎之中拔得头筹的英雄可以将获得的金翠翎羽送给在场最美的姑娘,他心仪的姑娘。
当然这也不能强迫,若是他没有心仪的女郎,而又实在舍不得皇帝陛下的赏赐,这支箭他是不必送人的。
萧战修长粗糙的手指缓慢拈起这支羽箭,用黄金漆了“钦赐”两个字,就在众人莫名所以不知他会走向何处,任长宜一直笑靥如花盯着自己姐姐时,萧战映着一地霞色,在橙红夕光之中走过来。
任胥的眼眸微微一暗。
他下意识抓紧了盛迟暮柔软的腕子,眼眸沉沉地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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