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气渐暖。
小太监孙玉成穿了一件簇新的蓝色夹棉袍子,正在那边踮着脚尖剪花枝。因为是在御前当差,花园内的名贵花卉随便他折腾都没人敢说什么。孙玉成提着半篮子花一路哼着小曲回去,他在御书房的日子过得挺自在,人也长胖了,小脸蛋都透着红润。
会试如期而至。
姜永琏正在御书房里面练字,视线偶尔会停留在摆放于御案前的青花瓶上。青花瓶中的各色花枝看着疏疏落落的,不甚有章法,但此时正是桃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那一股活泼泼的春意扑面而来,姜永琏的目光不觉就温柔起来。
“已经第几天了?”
“第九天了。”孙玉成笑得有些腼腆,他不善伺弄花草,刚开始摆弄这些的时候顾文亮都忍不住摇头,好在皇帝对这些琐事一向不是很在意,“陛下前些时候说桃花喜庆,这几天便都没换。奴才瞧着花园内其他的花开得也挺好看的,要不明天就换换?”
姜永琏总是试着从孙玉成似曾相识的面孔上找回一点旧日的影子,他怀着难以言喻的淡淡的惆怅默默地呵护着这个孩子。姜永琏对着孙玉成微笑道:“挺好的,不用换了。”。
终于第九天了,姜永琏替考生长舒了一口气。会试一共三场,一场就要考三天,这九天对考生的体力和精神都是一种巨大的考验。而他们,也终于熬过来了。
顾文亮在一旁笑着道:“陛下今天心情很好。”
姜永琏心情怎会不好,一想到即将会有这么多青年俊彦出现在朝堂上,他忍不住在那边哼歌:
暖暖的春风迎面吹
桃花朵朵开
枝头鸟儿成双对
情人心花儿开
啊哟啊哟
你比花还美妙
叫我忘不了
啊哟啊哟
赵忠祥老师说的是对的,一到春天,那颗心就忍不住蠢蠢欲动。丧期内禁嫁娶,但谈谈恋爱还不行么?
顾文亮当然没有听过阿牛的《桃花朵朵开》,只以为皇帝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俚词小调,里头的字句够热辣直白的。升平署的伶人唱的都是很清雅的曲子,这个就有些失皇家体统了。顾文亮微笑着想,皇帝这是寂寞了。
会试结束的第三天,姜永琏驾临礼部贡院。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出宫,前有仪仗后有护卫,随行的统共有几百人,排场很大,也相当扰民。步军统领底下的士卒沿街戒备,道路两旁的商铺也都关门歇业,所以那种拦街告御状的情景是几乎不可能出现的。
作为新帝登基的第一次会试,全国上下都极为看重。会试的总裁官、同考官身负重任,他们其实比考生还辛苦,自入闱以来,便与外界隔绝消息。这自然是为了预防有人内外勾结,泄露考题。
考生结束考试后便可回家,而这些人便要开始辛苦地阅卷。他们手上掌握着几千举子的命运,干系非小,出了一丁点差错,都会酿成牵连甚广的科场大案。
这次皇帝突然莅临贡院,着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也让参与阅卷的官员精神一振。这次差事做得好了,将来皇帝必定论功行赏,以后的仕途前景一片光明。
姜永琏伸手要了已经取中的卷子过来观看。考生完卷后,所有的卷子都经人誊抄过,姓名籍贯都是密封的,阅卷官也无从知道考生的信息,从而最大程度地保证了科举的公平性。姜永琏细细地看了几份卷子,笑道:“我朝还缺这么多的书吏吗?”
所谓书吏,就是在衙门内负责抄写文书的那些人,一般他们都能写得一手工整的好字。然而,这活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了。
取士不公,自然是阅卷官有眼无珠。
以周孝礼为首的官员听了都面如土色,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在三月天的天气里汗透重衣。
姜永琏亲自将周孝礼搀了起来,和颜悦色道:“国家需要的是真才实学之人。”
因为姜永琏这句话,所有的卷子都被推翻重新阅过。他们都是官场的老油条了,自然懂得皇帝的言外之意,之前那些字写得很漂亮,文章却空洞无物的卷子一律被摒弃,李景的卷子幸运地被补选了进来。
半个月后,会试的中式名单由总裁官周孝礼亲自呈给姜永琏。姜永琏细细阅过名单,微笑道:“发榜吧。”又向随同周孝礼一起觐见的阅卷官道:“诸位爱卿也都辛苦了。”
皇帝满意了,自然是皆大欢喜。这些阅卷官们辛苦了大半个月,姜永琏给了他们四五天假。让他们回家舒坦舒坦。之后中式的举子们就会按照历年来的规矩登门拜他们为座师,并送上贽敬,这对清贫的京官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在官场中,座师、同年都是非常重要的人脉资源,他们自入仕以来,身边就已经结成了复杂的关系网。其中历任过多次总裁官的首辅周孝礼,可谓是门生满天下。
普通的举子只能在放榜后才能知道确切的消息,而那些官宦子弟则是各显神通,各有各有的门路。姜永琏刚在乾清宫首肯过那份名单,便有那些善钻营的内侍将消息放出去。
放榜这一日对沈玉书来说也是颇为煎熬,寒窗十载,成败在此一举。他在会客厅内时坐时立,目光总是不自觉就飘向外面。
“还早着呢。”沈玉书的堂叔沈伦坐在会客厅内,正气度雍容地细品属下进献给他的铁观音,“毛毛躁躁的,越是紧要关头,越是要镇得住。”
沈玉书微觉赧颜,定定神才替沈伦沏茶,沈伦看了他一眼,又道:“坐下吧。宫里自然会有人过来通报喜讯的。”沈玉书事后把应试的文章都默写出来交给沈伦过目,沈伦看过后也颇感欣慰。沈玉书的书法比文章的内容更为出色,这得益于沈伦多年来请严师教导他写馆阁体的缘故。
过了晌午,宫里便有人传来消息,沈玉书此次得中会元。沈玉书闻言后虽然极力庄重自持,却也忍不住微笑起来。铺天盖地的狂喜之后,沈玉书忽然想起李景与林迹深,也不知道他们中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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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榜的地方已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林迹深拉着李景奋力往前挤。林迹深担心人群冲他们冲散了,一路上一直紧紧扯着李景的袖子。李景是正宗的文弱书生,在汹涌的人潮中束手无策,被人推得踉踉跄跄,原本的高冷形象也保持不下去了,扯着脖子喊道:“后面的慢一点!不要挤!”
旁边呼喝的声音很快就将他的声音掩盖过去,中式的人在那边狂喜欢呼,而那些落榜的神情落寞,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在这种乍悲乍喜的极端气氛中,林迹深冲着李景吼道:“跟着我!不要走散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终于齐心协力地来到前排,开始伸长脖子看发榜的名单。名单上密密麻麻都是字,但他们却唯恐漏掉任何一个名字。
“会元是毅庵!”
李景默了片刻才道:“那倒是恭喜他了。”
李景站得远些,又被人推搡得站立不稳,所以看榜的重任就全交到林迹深身上了。林迹深看得很慢,在紧张地盯了几行以后,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学问大的人就没有几个不自负的,林迹深估摸着自己会中选,这次会试的名次还算靠前。林迹深的自我评价是:“考得还可以。”这个念头方一闪而过,忽然就想起姜永琏曾对他说:“只是还行可不行。学无止境,应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竟微微地觉得有点辜负他的期望,内心竟然产生了一点隐蔽的小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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