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一躬身:“是。”
他说完,闪身退出房间,瘦小单薄的身影飞上屋顶,却朝着出宫的方向轻掠而去。
阿茶走后,泉子这才进来,他问宗恪是否现在就寝,宗恪点了点头。
泉子将他扶着躺下来,放下幔帐,又将房间里的灯拿了出去。
就在他出房间前,宗恪忽然喊住了他。
“阮沅……你去看过她了么?”宗恪问。
“奴婢去看过了。”泉子说,“阮尚仪还没醒,一直昏睡沉沉。”
“是么……”
泉子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宗恪的声息,便举着灯轻手轻脚走出了卧室。
最近,泉子不太敢去招惹宗恪。
本来他自觉也是这一大群“共犯”里的其中一名,只因为泉子曾与阮沅争过“散魄”的“权利”,所以宗恪没有生他的气。
但是宗恪最近变得很冷,冷得让人打哆嗦,谁都不敢接近。
赵王和皇帝在卧室里发生的争执,泉子虽然站在屋外,却也听到了只言片语。泉子没料到,宗恪会发这么大的火,最后赵王出来时,他清晰地看见,宗恒脊背部分的衣服,已经被冷汗给湿透了。
这么说,陛下是将阮尚仪放在了当年皇后的位置上了,泉子忽然恍然大悟。
泉子离去之后,宗恪静静睁着眼睛,看着看不见的黑暗虚空。
他已经连续两个晚上,通宵无眠了。自从宗恒告诉他这件事,宗恪就觉得,自己这具躯体再也无从安置,只能慢慢忍受无边的煎熬。
他依然清晰记得,宗恒告诉他阮沅七魄已散时,自己的感觉。
那一瞬,就好像周遭的一切全部停下来了,亘古的时光只停留在了一个点上:阮沅,不见了。
那个爱他的阮沅不见了,剩下的是个躯壳,一个和阮沅长得一模一样、石头泥块做的躯壳。
再也不能爱他的阮沅,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宗恪想不出,他也不能去深想,他觉得,自己像一条被砍去了鱼鳍的鲨鱼,没法游动,更无力挣扎,只有傻张着嘴,在血雾中感受着丧失的剧痛,然后像铁砣一样沉入深海,陷入海底泥沙中,一动不动等待着,等待着漫长的死亡来临……
可他甚至连一个“爱”字,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因为他长久的拖沓犹疑,没有对阮沅说出真心话,于是阮沅至此,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爱她了,未来就算听见他的告白,也会当做耳旁风,麻木不仁不当回事。
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么?宗恪突然想,惩罚我之前让阮沅那么痛苦,不肯给她回应?
曾经他在心里暗暗发誓,等他好了,一定要和阮沅说明白,因他不能以这种状态向她告白,他现在只是个废人,给不起阮沅任何期待。他想要等身体痊愈,用力抱住阮沅,和她说那些早想说的话。可是他万没想到这愿望竟成了泡影。
如果阮沅是因为承受不住、不愿再负担他,因为考虑到她自己的未来,不肯耽误青春年华而逃走了,那反倒没什么,如果是那样,宗恪顶多会暗暗伤心一段时间,也就把这件事放下了。
然而事实却是,她是为了给他作牺牲而“不见”的。于是往后,就算他再怎么懊悔,再怎么用心弥补,再怎么亲吻她,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她……也没有用了。
她散去了自己的七魄,为了他。她什么都没和他说,就走了,只留下了一封能给任何人看的劝慰书信,却没有给他留下一丁点儿私人的言语。
也许是因为之前她说得太多,爱得太久,终于疲倦了,她曾经给过他那么多爱,那么多甜蜜的话,她的爱情曾经那样盛大的为他而开放,就像夏季绚烂的花儿。可他一直就没有认真对待,更没给过半句回应。
于是,这些爱语就逐渐凋零,被时光的洪流带去了遥迢的地方,至此,再也不能听闻。
宗恪把自己全身都裹在被子里,他的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只能在这张床上翻来滚去。曾经一度,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得烂在这张床上,他在黑暗中呆了太久,早就不对光明抱有希望了,在别人看来,宗恪就像被拔去了利爪和牙齿的狮子,剩下无用的毛皮和骨架没有施展的地方,只能被堆弃在这床上,于阴暗的环境下日渐霉烂,却没想到还能有起身的希望。
心里怀念着那个锦葵花一样俏丽不逊的女人,手里握着那枚小小的玉麒麟,宗恪在棉被里缓缓转动身体,感受着躯体腐烂般的羸弱无力,僵硬死板。
曾经他想活下去,想从这腐臭的床上起身,还想像以前一样骑马、挥剑……但他万万没想到,为此牺牲掉的那个,是阮沅。
难道把宗恒大卸八块,把崔景明和崔玖他们全都杀掉,事情就会有所改变么?
难道这就是他的人生?当他爱上了谁,那个人就会遭遇凄惨、丧失对他的爱……萦玉是如此,现在阮沅,又是如此。他又一次失去了所爱的人。
如果说萦玉那一次,错在他自己,那么阮沅这次,他又该怪罪谁?
宗恒他们不过是替罪羊,宗恪突然想,如果不是自己这么急切想痊愈,想不计一切手段恢复健康,阮沅不会下定决心去为他牺牲。那个晚上他抱着阮沅哭泣的时候,心中,未尝没有呐喊着“救救我”,他知道,阮沅听见了他心里的声音。
于是,她成全了他。
……原来,真正卑鄙的那个,是自己。
第八十二章
次日,仍然是在同一间屋子里,宗恪将在这里接受阮沅的七魄。
他被崔景明扶着,躺在那张床上,听着崔玖关上房门。宗恪能嗅到空气里清洁的棉白纸的味道。
“那天,她就是在这儿接受的散魄术?”宗恪突然问。
崔玖答:“正是。”
宗恪反过手来,抚摸着身下的床单,他的心如刀绞,宗恪没法想象那天那女人躺在这儿,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正想着,宗恪听见了崔玖的声音:“陛下,民女这就释放出狩冥之蛇,陛下无论感受到什么,都不要动,以免横生意外。”
“知道了。”
这么说着,宗恪将身体放松,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爬上自己的脸颊
那种冰冷里,带着爬行类动物粘腻的湿滑感,宗恪猛的一惊
一霎时,他觉得那东西顺着自己的鼻子耳朵,钻进了身体里
宗恪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好在他记起崔玖之前的叮嘱,硬生生把那声喊叫吞进肚子里。
那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冰冷而粘腻的生物在他的身体里游动,开始是头部,脖颈,然后是胸口。渐渐的,它们分化成无数条,像血液一样贯通了整个身体,连最细微的毛细血管都不放过……
小半个时辰之后,宗恪忽然感觉到,原本沉甸甸的四肢开始变得轻快起来,之前重得像岩石一样的躯体发生变化,负担被什么给卸去了,就像绑着大铁球落进深海里的人,突然被砍断了身上的绳索,一下子捞出了海面。
52书库推荐浏览: 楼笙笙